《北回归线》第39章


佛在对更伟大的现实的渴求中精神力量已将肌肤上的毛孔变成了看得见的饥饿大口。不论一个人幻想什么,总有航海的气味和声音,即使只回顾他的梦境的一小隅他也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涌起的浪头和凉爽的、四处飞溅的浪花。他站在舵前,瞪着坚定的蓝眼睛凝视时间之囊。他长时间地斜着眼凝视过那些遥远的角落、低头越过隆起的大鼻子,他便看到了一切……科迪勒拉山系堕入太平洋、写在羊皮纸上的流亡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的历史、透过缝隙看见的海滩上的漂亮姑娘、贝壳状的钢琴。花冠发出轻松的悦耳声响。变色蜥蜴在书的重压下蠕动、音乐像火焰一样从苦难的隐身日全蚀中迸发出来、芽胞和石珊瑚在地上滥生、肚脐里吐出痛苦的明亮鱼卵……他是一位贤明的哲人、一个跳来跳去的先知,画笔一挥便用生活中不容置疑的事实取代了丑陋的绞刑架,人类的躯体就锁在这个架子上。假如今天哪个人具有天赋,知道在哪儿消溶人的身体、有勇气牺牲一条和谐的线条以发现血液的流动节奏和细微声响、放出折射在自己体内的光线并让它照在调色板上……这个人就是他了。他在生活的琐事、混乱和嘲弄后面发现了无形的模式,并且在空间里玄之又玄的颜料中宣布他的发现。他意在创造,不寻找俗套,不窒息思想,不冲动。即使世界毁灭了仍有一个人留在地球的核心,他站得越发牢固,随着分解过程的加快越具有离心力。
世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昆虫学家的梦。地球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地轴错了位,鹅毛大雪从北方飘下。新的冰河时代正在来临,横的缝口正在合拢,胎儿的世界在美国中西部谷物带濒临死亡,成为死去的乳状突起,三角洲突然间消失,河床平滑如镜。当世界同一阵阵明亮的黄色岩石相撞时,新的一天开始了,冶金的一天开始了。温度计的水银柱落下来时,世界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了,仍有渗透,有些地方还会发出声音,但在地球表面的静脉全曲张了,在地球表面光束曲折了,太阳像迸裂的直肠一样鲜血直流。
马蒂斯就处于这个正在散架的车轮正中,他会一直滚动,直到组成这个车轮的一切都散开。他已在地球上滚出相当一段距离了,滚过了波斯、印度和中国,像一块磁铁,他从库尔德、俾路支、廷巴克图,索马里、吴哥、火地岛等地把微小的颗粒吸附到自己身上。他用孔雀石和宝石打扮起来的土耳其女奴的身体上长着一千只眼,这些洒了香水的眼睛全在鲸鱼的精液里浸过。微风起处便出现静似果冻一样的野生物,是白鸽子来到了喜马拉雅山的冰蓝色血管里拍动翅膀、发情。
科学家们用来遮盖现实世界的糊墙纸正在变成破烂,他们制造生命的大妓院并不需要装饰,要紧的是下水道必须有效地工作。美,在美国使人们如醉如痴的、狡狯的美不存在了。要探究新的现实首先必须拆开下水道,割开生疽的排泄管,因为它们构成了供给艺术排泄物的泌尿生殖系统。白天有股高锰酸盐和甲醛味,下水道被纠缠在一起的动物胚胎堵住了。
正像一间老式的卧室,马蒂斯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没有看到滚珠轴承、锅炉板、活塞、活动扳手,这与波伊思公园里快乐的饮酒和通奸成风的牧人时代同属一个古老世界。在这些生着活的、通气的毛孔的人中间移动,我觉得慰籍、提神,他们的背景同光线一样稳定、牢靠。沿着马德莱娜林荫道步行,妓女们在身边擦过时我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这时看她们一眼便使我发抖。这是不是因为她们艳丽或营养好?不是,沿着马德菜娜林荫道很难找到一个漂亮女人。然而在马蒂斯这儿、在他的笔触下有一个颤抖的发光世界,它只要让女性来使最容易瞬时即逝的愿望具体化。在小便池外面遇到一个卖身的女人的经历始于已知世界的疆界消失之处,这个小便池里贴着香烟纸、甜酒、杂技、赛马的广告,浓密的树叶透过厚厚的墙和房顶。晚上绕着墓地围墙转,我不时跌在马蒂斯拴在树上的土耳其女奴的幽灵身上,她们缠绕在一起,长发浸透了树枝。几英尺以外脸朝下躺着波德莱尔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鬼魂,经过难以计算的漫长岁月才移到了这里,整个世界再也不会产生他这样的人了。手被捆注两腿问布满很多斑斑点点的男人和女人呆在咖啡馆的幽暗角落里,边上站着侍者,围裙里兜满了铜子儿,耐心等待曲间休息好扑到他妻子身上抢光她的钱。即使世界分崩离析了,属于马蒂斯的巴黎仍会随着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性欲高潮一起颤动,空气中总是充满了凝结的精液,树木像头发一样纠缠在一起。凭借摇摇摆摆的车轴支撑,车轮稳稳地滚下坡去,没有制动闸,没有滚珠轴承,没有充气轮胎。轮子散架了,但是革命未受影响…… 
第09章
一天,从晴空中落下一封鲍里斯的来信,我已有好多个月没有见过他了。这是封奇怪的信,我并不想假装完全看明白了。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至少在我看来,是你触动了我,触动了我的生活。就是说,我仍活着,而我又快要死了。这样多愁善感了一阵我又经历了另一次洗礼,我又活了一回。我活着,这一回不凭借回忆往事,像我跟别人谈起的那样,不过我活着。”
信就是这样开头的,没有问候的话,没有日期,没有地址,写在从空白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格纸上,字写得很轻,字体华丽、潦草。“这就是为什么你同我非常亲近,不论你喜不喜欢我,在内心深处我倒认为你是恨我的。通过你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又看到了自己在死去,我快死了。除了死掉拉倒,还有点儿别的。这也许是我怕见到你的原因——也许你在我身上玩了鬼把戏,然后死了。如今事情发生得很快。”
我站在石头旁边一行行读过去,这一番关于生死和事情发生得很快的空谈听起来像疯话。据我所看见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报纸头版上登载的那些寻常灾祸。过去六个月来鲍里斯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躲在一间房租便宜的小屋里,或许同克朗斯塔特通过心灵感应术保持着联系。他讲到退却的防线和撤出的战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条战壕里向司令部写报告。也许他坐下写这封信时穿着常礼服,也许他搓了几回手,以前有顾客上门来租他的公寓时他常常那样。他又写道,“我想叫你自杀的原因是……”看到这儿我不禁大笑起来,以前在波勒兹别墅他常把一只手插进常礼服的后襟里踱来踱去,要不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儿——不拘哪儿,只要有摆下一只桌子的地方就行——同时滔滔不绝地把这番生与死的废话说个够。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一个词,不过这场面倒也热闹。作为一个非犹太人,我自然对一个人脑袋里闪过的各种念头感兴趣。有时他会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那是被脑子里涌现的潮水般的念头弄得疲乏了。他的脚刚好碰到书架上,那儿放着柏拉图和斯宾诺莎的书,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书对我没有用。我要承认他把这些书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们是讲什么的,有时我也会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异想天开的思想是不是真是这些人自己的,因为鲍里斯总说这些观点是他们的,不过他的话与他们的思想联系不大,基本上不沾边,鲍里斯有他自己的独特说法,就是说,当我同他单独在一起时,不过一听克朗斯塔特讲话我就觉得是鲍里斯剽窃了他的高见。他俩谈论的是一种高等数学,不含一点血肉的东西,鬼魂般荒诞,抽象得可怕。待他们谈到死的事儿时才变得具体一些了。不管怎样,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个柄。我非常喜欢参加那些讨论,生平第一次觉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带有不流血痛苦的、抽象的死亡。他们不时会因为我还活着恭维我,但是他们的恭维方式令我很窘迫,他们叫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并出现返祖现象的遗老、一条浪漫的破布、一个有情感的直立猿人。鲍里斯尤其从挖苦我中得到乐趣,他要我活着以便自己能随心所欲地死去。他看我、揶榆我的样子…杀的原因是当时我同你非常亲近,或许是再也不会有的那么亲近。我怕,我非常怕哪一天你会回来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样一来一想到你,我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不能忍受的,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或许你能想象出他会说这种话!我自己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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