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第56章


最好,诗曰: 
登坛拜将思虽重,蹑足封时虑已深。 
隆准由来同乌嚎,将军应起五湖心。 
韩信,的确是很可爱的具有侠义人性的人物。他善于用兵,而缺乏政略和大谋略的修养。他重视恩情而不顾怨怼的爽朗胸襟,极可钦佩。他对刘邦当时的登坛拜将的作风,早已埋下“英雄生怕受恩深”的情怀。所以后来提出封假三齐王的要求,也是基于这种受恩的深情而讲的真话。刘邦被张良踢了一足,便立刻变盛怒为假惺惺,马上真地封他为三齐王的时候,早已埋下后来的结局。隆准,是汉高祖刘邦长相的特征,鼻子特别高又厚,相法所谓伏犀贯顶的通天鼻。长颈鸟喙,是范蠡对文种讲越王勾践长相的特征,头颈特别长,嘴巴很尖锐,所谓“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的评语。古今中外的君主领导人们,虽然各有不同的特别外形,但都有同一模式的猜忌心理。其实,这是人性的根本问题,除非圣贤,谁能遣此,最为可哀。 
因此钱俶评论韩信,早已应该知道自己的收场结果,何以不学范蠡一样,功成,名遂,身退,泛舟五湖,飘然远引呢?其实,钱俶这首诗,正是针对他朝见赵匡胤的时候,赵匡胤封了一箱东西,叫他回去在路上拆看。他出了京城,打开一看,箱里所装的,都是大臣们的建议,要赵匡胤扣留或杀了钱俶的报告。但赵匡胤不杀钱俶,也不扣留他,叫他安心回去,正是要他老老实实自己奉献越国,乖乖归顺的手法。钱俶懂得很深,也很清楚当时的情势,因此,借评韩信的诗来发挥自己胸中的块垒,奉表称臣,正是学范蠡的泛舟五湖的最好自处,恰又合了老子的“燕处超然”,不以身轻天下的法则。杭州保俶塔的建立,应该是钱俶朝见赵匡胤的时候,他的亲信人们,为他祈福消灾所建的纪念物。后来杭州人对保俶塔有各种不同的传说,似乎都是歪曲事实了。当然,这是顺便一提,或可判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不足为凭。这是说为人臣立场的,必须具有“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知机知时的自处之道。不然,便会有如清初名臣尹善所自慨的名句“乌入青云倦亦飞”欲罢不能之叹了! 
但是老子的话,正如临济禅师所谓“一语中具三玄门,一玄门中具三要义”。它是随方逐圆,面面俱到的。历史的经验留给我们的殷鉴,有关类似“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而不以身轻天下的反面事实也很多。例如公子小白,与鲍叔的同谋,身居首地,正当公子纠当政,处于荣观得意的时候,他们把握成熟的时机,轻车简从,举手之间,就能复国正位,为齐桓公。“一匡天下,九合诸侯”,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又如燕昭王重用乐毅,报复齐国的宿仇,五年之间,攻坚破锐,连下七十余城。但田单却看准燕王对乐毅存有猜忌的隐忧,同时也看准乐毅心里早已存有防止燕王的猜忌,似有意似无意地留下“即墨”及“苫”二城,作为观望的作用。因此田单反用不以身轻天下而振作自重,整经教武,一举而复国成功,名垂千古,便是反用乐毅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的人臣之道;而田单却不以身轻天下的自重与静观;机变之智,成就他的不世功业。也就是老子所谓“同出而异名”的上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应变了。 
乐毅是乐羊子的后人,他的家族,本来就有深通黄(帝)老(子)之道的,乐毅的成就,更是得力于黄老的学术精华。司马迁赞乐氏之说: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日河上文人,不知其所出。河上文人 
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翁公。毛翁公教乐瑕公。乐服公教乐臣公。乐臣公 
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参)师。 
正因为乐毅善学老子,因此,他报燕(惠)王书,有谓:“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汉魏之间的夏侯玄,有一篇论乐毅的专论,是比较有见地的史论,而且也正是发挥乐毅与黄老的学术修养有关的独到论文,如说: 
观乐生遗燕惠王书,其殆庶几乎知几合适,以礼终始者与!又其喻昭 
王曰: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是存大业于至公,而以天下 
为心者也。 
夫欲极道德之量,务以天下为心者,必致其主于盛隆,合其趣于先王。 
苟君臣同符,则大业定矣。于斯时也,乐生之志,千载一遇。夫千载一遇 
之世,亦将千载一道,岂其局迹当时,止于兼并而已哉! 
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非道,又非乐生之所求。不屑苟利, 
心无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则毕齐之事,所以运其机而动四 
海也。夫讨齐以明燕王之义,此兵不兴于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 
仁心着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迈 
全德以率列国,则几子汤武之事矣。 
乐生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弊。将使即墨莒人,顾 
仇其上,愿释干戈,赖我犹亲。善守之智,无所施之。然则求仁得仁,即 
墨大夫之义仕穷,则从微子适周之道。开弥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 
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使夫忠者遂节,勇者义着,昭之东海,属之华裔。 
我泽如春,民应如草。道光宇宙,贤智托心。邻国倾慕,四海延颈。思载 
燕主,仰望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虽淹留于二邑,乃效速于天下 
也。 
不幸之变,世所不图。败于垂成,时运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 
兵,攻取之事,求欲速之功,使燕齐之士,流血于二城之下,奢杀伤之残, 
以示四海之人,是纵暴易乱,以成其私,邻国望之,其犹豺虎。既大堕称 
兵之义,而丧济弱之仁,且亏齐士之节,废兼善之风,掩宏通之度,弃王 
德之隆,虽二城几于可拨,霸王之事,逝其远矣。 
然则,燕虽兼齐,其与世主何以殊哉!其与邻国何以相倾。乐生岂不 
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城拔而业乖也,岂不虑不速之致变哉,顾业乖与变 
同。由是观之,乐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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