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第21章


化为了绕指柔。 
动人的是他的缠绵清冽的情意,蕴藉在诗词之间,这样后人把秦观列入了花间诗人。他细致安静地深入了人世沧桑的雾霭中,孤独地吟唱。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高斋诗话》载:少游从浙江绍兴到开封,见到了苏轼。苏轼说:“分别以后,您的文章写得更好了。只是没想到,你却在学柳永。”少游回答说:“我虽然没有学问,也不至于学他。” 
苏东坡说:“‘销魂当此际’不就是柳七的言语吗?” 
秦少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们还是看不起柳永啊! 
苏轼微微地笑着,谁知道这个才华盖世的士大夫心里又想起了什么?文字到底是不是他们的游戏!被放逐在命运边缘的书生,苦苦地挣扎着,其实他们心里所眷恋的那些美丽,那些逸情,那些悄然飘落的时光,都经不起美人歌伎鲜红的啜唇温暖地一呵,像一层冰凉的霜迹,旋即便融化了。 
爱上那些同样飘落在风尘中的美人吧!那些美丽的落花。 
青楼歌酒,垂爱轻语,能让你暂时忘却心中的伤痛。 
我是能理解少游的,他写这阕《满庭芳》时,是三十一岁。 
孔子云:“三十而立。”这时的秦观却还是个白衣。 
他感伤的是自己的身世。所谓的希望,是那么渺茫。 
哲宗元祐初,因苏轼的推荐,少游任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新党执政,他连遭贬斥,绍圣元年(1094年)调任杭州通判。秦观仅当了一两年的国史院编修;就被诬篡改《神宗实录》,御史刘拯弹劾:“秦观浮薄小人,影附于轼,请正轼罪,褫观职任,以示天下后世。”朝廷于是贬斥秦少游为处州监酒税。没有多久,朝廷又以别的罪名把他削职流放郴州了,之后又除去了秦观的名籍,继而贬到横州编管。元符二年(1099年),贬徙雷州。一连串的贬谪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了他的头上,没有让他喘一口气。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就是写于被贬谪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期间,差不多应该是绍圣四年(1097年)春天的时候。秦少游被朝廷驱赶着像一条丧家之犬,终于心力交瘁。他很累很累,心里满是辛酸和苦楚,月色迷离,他走进了弥漫的大雾里面,越走越深。 
这阕词语境凄迷哀恻,让人心摇神动。 
据说苏轼很是喜爱结尾“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王国维《人间词话》二十九则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文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这首词对于东坡的意义不完全是字句美丑而言的,苏秦两人遭受同样的境遇,一起遭受宦海沉浮,一贬再贬,同病相怜更具一份知己的灵感犀心,苏东坡爱其尾两句,好像是“愣愣地出神”之意。 
后来听说少游死了,东坡叹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把这两句书于扇面上,永志不忘。 
我非常喜爱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两句。幽思独处,虽然清冷寂寞,可是依然觉得自己很美。长身玉立在夕阳里,看着阳光一点一点退掉光泽,天空变得悠远。 
下雾了,烟气越来越浓郁,一抹淡淡的凄迷月色,掩没了楼台和渡口的影子,那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像迷路了。 
登高远眺看到的却是归路茫茫。离开这里,到一个无忧患纷争的乐土去处,可是自己还真的有力量找得到那个世外桃源吗? 
不知道。疲倦的鸟儿啼鸣,黄昏薄如鸟翼,敛起雾霭,沉重得无法飞起来,太阳生病了,少游厌倦地闭上眼睛,喘息着。 
如果说上片着重以景传情的话,那么,过片三句则改为借典喻情。 
“驿寄梅花”句化用南朝陆凯寄梅的故事:陆凯与范晔交好,一次就从江南寄了一枝梅花给范晔,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谓长存友谊的雅事。 
“鱼传尺素”句则化用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些句子。袭用其中有客自远方带来消息的意思。这些天涯飘零的知己,互相牵挂的心意,依然无法暖热他心中的寒意。他中毒太深了,胸中的愤懑郁结太多,已经无法排遣,所以,知己们不但不能驱散着浓浓的愁云,反倒更勾起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迁谪沦落之恨。 
萧瑟秋风中他如一只折翅坠地的孤鹤的哀唳,读后使人低回不已。 
被贬到雷州的时候,秦观就自作挽词,也许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或者,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无可留恋的世间?就在他生命中最后一次贬谪的路上,诗人累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他对随从的家人说:“我口渴,给我弄点水来。”家人到溪边,打了碗水递给他,诗人看着碗里的水,笑了,在笑容里,就寂寂寞寞地溘然长逝了。 
少游时年5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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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 
贺铸,字方回,和温庭筠一样都是奇丑无比的诗人。宋史说他身高七尺,头发稀少,面色铁青,眉目耸拔有英气,以至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贺鬼头”。不过他的诗词文章甚是了得,特别是填词,文思精到,不能被忽略。 
贺铸在北宋词人里,堪称是一个异类。他与苏轼交游甚好,政治上也倾向于保守,却不入苏门;他和晏几道一样都是出身贵族,家道中落。他的词风分为两类,一类婉约,颇似小晏,但是在为人处事上不似小晏孤高自许,沉溺于自我;一类豪放,独树一帜。贺铸出身皇后家族,才兼文武,门第高贵而屈沉下僚,开始担任武职,后经李清臣、苏轼推荐,改文职,人生际遇可谓奇特。 
贺铸的相貌虽然丑陋,但身材魁伟,五官线条硬朗,英气逼人,又一副好汉的气质,当时人们说他有剑客风范。这种作风,在他的名作《六州歌头》一露无遗,时人称为“雄姿壮采,不可一世”: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首词是他自叙生平之作,如今读来,依然让人心血涌动。但过片到“似黄粱梦”,笔锋一转,万千豪气凝固,转而低沉紧促。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孤舟扬帆,顺水漂流,唯有明月相伴,而自己所供的新职,官品卑微,无非是略供驱使武士。他感叹,当今北方国事吃紧,强虏压境,自己却无能为力。 
独立寒秋,寂寞蚀骨。自己虽然更改了武将职衔,为文职,亦还是“落尘笼,簿书丛”的闲置小吏。国事颓萎,人事迷茫,漫长的消磨没有尽头,这一种郁积实难言说。 
他的知己程俱,为他的诗集作序,曾说贺铸身上有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矛盾个性,他年轻时侠气逼人,驰马走狗,狂饮纵酒,意气风发。然而到空闲下来,常常坐在窗下埋头读书,善写一手秀气精美的小楷,雌黄不离手,一副苦读圣贤书的书生模样;他仪容甚伟,形貌有如剑客道士,但是偶尔戏作长短句,却都写得雍容妙丽,极尽幽闲思怨之情;他平时慷慨激昂,性格豪迈,问策论道,无一不擅长,似乎不是个无意用世的人,可是每到赌博游戏时,却总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如同未出阁的闺女一样胆怯。 
这样的一段描述,确实让人不可理解,只能认为,贺铸是个双重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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