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第33章


从来没有大声宣布过自己信赖动物们的快乐,除非有时候我将其用作一种套路,来言说对这种假定性感受的支持。成为快乐者,必须知道自己是快乐的。一个人从无梦的一场好睡之中得到的唯一快乐,是醒来以后知道自己无梦地睡过了。快乐存在于快乐之外。
没有知觉就没有快乐。但是,对快乐的知觉带来不快乐,因为知觉一个人的快乐,就是知觉这个人已经度过了快乐,随之而来的是无奈曲终人散。身处快乐之中,就如同身处任何事局当中,知觉毁灭着一切。然而,没有知觉又不能存在。
只有黑格尔不惜笔墨要设法让两方面绝对同一。在感受或者生命的动能当中,存在与非存在之物从来不会混淆或者被混淆;通过一些相互转化的综合过程,两件事依然保留着相互的排斥。
那么,一个人该怎么办?在疏离的时刻,如同自己是一个生物体并且快乐一时,在这一刻感受着快乐,甚至对自己的感觉毫无所知,完全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夕。用自己的感受来封锁思想这就是我在今天下午相信的东西。到明天早上事情可能又会有变,因为到明天早上将会有另一个不同的我。明天我将会成为哪一类的信奉者?我不知道。因为我如果要知道那一点,我就需要已经身处彼时彼地。关于明天或今天的事,甚至我眼下信奉的永恒上帝也无法预知,因为我在今天是我,而到明天也许就不再存在。无法兼得我们在生活中的前景,是我们更多地诚服于两种矛盾的真理。
第一件是,面对着生活的现实,所有的文学虚构和艺术相形见细,哪怕它们确实能给我们提供高于生活的愉悦,但也毫无意义。事实上,它们像一些梦幻,使我们得以体验到生活中从来没有的感受,魔变出生活中从来没有的图景;但它们只是梦幻而且,一个人从中苏醒之后,不会有记忆或者怀旧的愿望,更不会奢望从今往后据此过上一种高级生活。
第二件是,所有高尚心灵都希望过上一种充实的生活,希望体验一切事物和一切感受,包括知道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由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此生活只能有主观性的满足,只能放弃什么都占全的大胃口。
这两个真理互相不可化约。聪明人将会竭力避免去调和它们的尝试,也竭力避免在它们之间厚此薄彼。然而,他将不得不在他们二者之间择一而从,并且对于不能同时选择另一项而深感懊丧,或者懊丧于不能把这两项都给予干脆的拒绝,从而使自己向某种个人的涅槃圣境高高升华。
快乐的人,在生活对他的自然给予之外别无奢求,几乎遁着一种猫的直觉,有太阳的时候就寻找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找个暖和的去处将就。快乐的人,在想象的趣味中放弃他的生活,在对别人生活的冥想中寻找乐趣,不是体验对他们的印象,而是体验这些印象的外在状貌。快乐的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于是不再有所失落或者有所减少。
乡下人,小说读者,清教苦行主义者:他们是真正快乐的人,因为他们完全放弃了个我——首先是因为他们靠直觉生存,而直觉是非个别化的;其次是因为他们通过想象来生活,而想象是转瞬即逝的;再次是因为他们虽生犹殁,也就没有死亡,没有休眠。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满足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我,一切——不论存在还是不存在——都使我深感厌腻。我既不需求e己的灵魂也不希望将它放弃。我欲望自己并不欲望的东西,放弃自己没有放弃的东西。我既不能成为一切无也不能成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重读自己人类心灵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种运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晨畴之中,无法确定我们自己是什么,或者确定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即便是我们当中的校使者,也存在着对某些事物诸多自以为是的感觉,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测定的谬以千里。我们碰巧处于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有时候,透过特定的门洞,我们得以窥探到台上的场景是何模样。整个世界如夜晚声音一样混饨不清8我刚刚重读了这些纸页,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写下的文字,将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时限。我问自己: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为了什么?我感受自己的时候我是谁?我是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个高高立于山巅之人,试图弄明白山谷里的人们及其一切纷法驳杂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遥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风景。
在这样的时刻,当我的灵魂陷入地狱,以至一个最小的细节都可以像一纸悼词,使我惊悸不宁。
我感到自己总是处在一次苏醒的前夕,在一种让人吐不过气来的昏乱的最后关头,在一个充当着我的外壳里拚命挣扎。我要叫喊,似乎觉得任何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极度的疲惫,像流云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像阳光将尽之时的形状,像辽阔牧场上的绿草若明若暗。
我一个人抓瞎式地忙于寻找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来没有人向我描述过。我们跟自己玩着隐藏与寻找的游戏。我相信在某个地方有这一切的超验理性,一些可耳闻而无法目击的流动的神力。
是的,我重读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空虚的时光,安定或者幻觉的瞬间,化人风景的伟大希望,房间从无人迹般的恐怖,一点点声音,一种极度的困乏,以及尚未写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虚妄的。我们每个人的虚妄,包括着我们忘记了别人也像我们一样有灵魂。我的虚妄包含在零星纸片里,零星短章里,特定的怀疑之中……我说过我重读着这些纸页么?我在说谎。我根本不敢去读它,不能去读它。我该怎么办?这些纸页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
(193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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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死
[。小^说)网)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候感到一种死的预感向自己逼近……也许,这只是一种模糊的生理不适,因为它没有表现为痛感,而是趋向于精神化的形态;或许,这只是一种需要睡眠的困乏,困乏之深以至不管睡上多久也没法将其缓解。这种确切无疑的感觉,使我似乎到了最后一刻,在一个逐渐恶化的病程之后,已经让自己在没有暴力或者忏悔的情况下,无力的手久久停歇于床单,然后滑落下来。
我在这个时候有些迷惑,这是不是我们叫作死的东西?我的意思不是指那种我无法渗透的神秘之死,而是指停止生命的生理感觉。人们虽然含糊其辞,但生来都怕死。一般的人结束得较为轻松,因为他们在生病或衰老的时候,对空茫之中发现的地狱很少投入恐怖的一瞥。这只是一种想象的缺乏,就像一个人只是把死亡想象成睡觉。如果死亡与睡觉毫无一点共同之处,那么死是什么?就我所知,至少,睡觉的起码特征是一个人可以从中苏醒,而一个人从来不可能从死亡中苏醒。如果死亡像睡觉,我们就应当有一些关于死而后醒的概念。这些概念当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们只是把死亡想象成人无法从中苏醒的睡觉,而这种想象完全没有意义。
我要说的是,死亡并不像睡觉,因为入睡的人是活人,只不过是眼下暂眠一刻而已。我不知道应该把死亡比作什么东西,因为一个人无法体验死亡,无法体验任何一件哪怕是可以与其勉强相比的东西。
当我看见一个死者,对于我来说,死亡似乎就像一次分别。尸体看起来像是什么人遗留下来的一套衣装。这个时候衣装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穿上它。时间我不明白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办法,能够最真实地测量时间。我知道用时钟测量时间的办法不真实:它只是从外部把时间作空间性的分割。我也知道靠情感来把握时间不真实:这不是分割时间而只是分割对时间的感觉。梦的时间当然也纯属错误:我们在梦中滔滔流逝的时光,一会儿光阴似箭,一会儿度日如年,而我们现实体验的时间既不快也不慢,它仅仅取决于时光流逝的特定方式,取决于我不能理解的时间本性。
有时候,我认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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