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14章


了他,而且还很明白地说,愿意和他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在秋海棠的生命史上,这一天真是最快乐的一天了!吃午饭的时候,他的食量足足比平日增加了三倍,可是假使有人问他哪一个菜做得最好,或是赵四在一路吃的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一定答不出来的。
“假使我们早一年见面就好了!”他一路在房里洗脸,不觉一路又想起了罗湘绮,便独自这样慨叹着。
他瞧时候还早,自己尽管不知道湘绮所说的粮米街在什么地方,但有两个钟头的工夫去找寻,谅必也不致再有什么困难,便决定一个人先走出去,不向赵四荣奎一干人提半个字,免得将来多一条痕迹。
天津的中国地本来不怎样大,虽然他不坐胶皮车,只凭两条腿走路,但绕了三刻多钟,也就在户部街后面找到了这一条冷僻的小路了。
三十四号是一所古旧的小平房,屋子最多不过两进,但大门和二门中间的天井,却相当的宽大,东西两边,各种着一棵大槐树,桠枝虬曲团团如盖,看去真像两顶脱了纸的破伞。地上收拾得很洁净,门窗和墙壁也漆髹得很新,大概距离上次修葺的日子,最多不到三个月咧!
秋海棠在二门口迟疑了好一会,不敢再闯进去。第一,他恐怕时间太早,湘绮自己还没有起来;第二,他想客人走到这里,至少应该喊一声了,可是怎么喊呢?虽然他已从回信上知道了湘绮的名字,然而彼此才见了两度的新朋友,怎么就好直截爽快的喊“湘绮在家没有”呢?
没奈何,他只得还像在台上做戏一样的高声咳了两声嗽。
这个符号的功效可真不小,马上就有一阵很轻快的脚步声传布了出来,一会儿,二门敞开了,站在石阶上的是一个布衣布裙,装束完全跟女学生相同的少妇;可爱而真诚的笑容,浮现在她那薄敷脂粉的脸上,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秋海棠两天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了!
“来得好早!”她把身子一侧,让秋海棠在又惊又喜的情绪中走进了二门来。
第二进屋子的中堂里,安着一张挂有白桌帔的方桌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和烛台香炉之类,使秋海棠立刻想到了湘绮信里所提起的为了她的受骗,以致病势加剧而不久就撒手西归的母亲。
湘绮引着他走进了两边的耳房。
“你在这里待一会好不好?”湘绮先招呼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微微一笑,很活泼地奔进了后面去。
秋海棠竭力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抬起头来,向屋子的四周打量着,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布置很简单,但非常洁净,一些没有富贵的气象,只有一种古雅而幽静的风趣。北面的壁上,挂着一张狭长的团体照,秋海棠走过去一看,便知道是湘绮从第一女师毕业的时候所照的了。照片上的人像大约只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但不消半分钟,他就立刻把罗湘绮找出来了。他对那一张黄豆大小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觉得非常的眼熟,似乎这个人已跟他在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
“放在那一边!”正当他在端详得出神的时候,忽听湘绮的声音在他后面响着,回头去一看,湘绮正掀开了帘子走进来,屋里却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把两盏茶、一碟脆枣和一碟洋糖,依着湘绮所指的方向安到一张小几上去。
“让我们坐着说话吧!”湘绮先自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堆着微笑,竭力把秋海棠让到上首去。那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一声不响地放下了两个碟子以后,便透着满脸的憨笑走出去了。
“这是一个在我们家里长大起来的小丫头,天生的又聋又哑,只有心里倒还明白。”不等秋海棠问,湘绮便自动给他这样说明着。
“大凡哑子同时一定也是聋子,因为他们不能开口,即使有人辱骂他们,也不能回话;所以老天可怜他们,爽快教他们不要听见了,心里倒可以好受些。”秋海棠完全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的很随便地说。
湘绮笑着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上这里来吗?”
这一问倒险些就把秋海棠难住了,使他端着一盏茶,迟疑了好半晌,才像小学生做作文似的慢慢地迸出了下面这十几个字来:
“因为你愿意和我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可是这十几个字委实说得太好了,它的影响不但使听的人立刻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去,便是说的人也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像已经犯了一桩大罪一样。
屋子里约摸静默了三四分钟。
“并不只为这一个缘故,”还是湘绮先鼓足了勇气说,“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
秋海棠透着极庄重的态度,向小几上的一碟碧油油的脆枣看了一眼,并不就插嘴。
“袁宝藩他有本领能够骗到我的身子,却不能骗到我的心,更不能使我忘记过去的一切!”罗湘绮的说话,渐渐显得激昂悲愤起来。“我母亲从发觉他的骗局的第二天起,病势便沉重了,她一面痛恨他,一面又觉得太对不起我,便抵死不愿再住在那边,由我和父亲把她送了回来,使她仍得在自己家里咽了最后一口气。”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一年多,但湘绮一提到这件事,禁不住眼圈又红了。
在这一节话里,秋海棠实在觉得无法插嘴,只能继续静坐着倾听。
“因为这所房子是我母亲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过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这里过的,所以我决定仍把它保留着,甚至还利用了他的钱,全部修整了一下,所以看起来反比从前新得多了。”说着,湘绮脸上不觉又浮出了一丝苦笑。“我父亲也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最近才带了一笔钱,到南方去看我的哥哥。”
“袁镇守使也常到……?”秋海棠开始想问,但又自觉太唐突,忙立刻咽住了。
“他可从没有来过。”湘绮却已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事了。“这也是我当着胡督军太太的面跟他讲定的。他可以玷污我的身子,却不能再玷污我家的门庭!现在,这里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每天静悄悄地没有一个来客,看家的也还是那个哑丫头,当他不在天津的时候,我住在这里的日子很多,我们的吃用衣着,都和从前毫无改变:只是我这一个人,却已永远不是清白的女孩儿了……”
说到这一句,湘绮的声音已变得非常的酸楚,使秋海棠听了,马上从心底里涌起了一阵怜惜和悲愤的情绪。
他把一手支着下颔,一眼不眨地看着湘绮的脸,差不多有五分钟没有移动他的视线;湘绮也像没有觉察一样,尽自望对面墙上的几幅字画看着,不觉彼此都看出了神。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什么,他们的两颗心正像火车上一对飞轮似的不停地在旋转着,彼此都想不顾一切的向对方倾吐自己的衷曲,但又觉统共只见了两面,不应该相知得这样快,而且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打什么地方说起才好。
这粮米街原是城内一处很偏僻的所在,罗家住的又是独院,屋子里的人不说话,外面也就一点声音听不到,只剩一阵阵不很遒劲的秋风,在窗外树梢上吹动着。
“坐着没有什么意思,我给你瞧一些东西好不好?”湘绮突然站起来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说。
秋海棠当然是来不及的说好,但在湘绮没有把她所说的东西捧出来以前,他却委实猜不到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实际上湘绮所取出来的却不是什么玩物,而是一本小小的照相簿;然而这个倒真是秋海棠所最爱瞧的,同时湘绮也知道他一定爱瞧,因为这上面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全是她从小到大,二十多年中所留下的各个不同的影子。
秋海棠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像赏鉴古物似的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一张照片,至少要耗费他三四分钟的工夫去端详,嘴里还要不住地问每张像片拍摄的地点和时期;他觉得这真是他一生中一个最重大的损失了,因为在湘绮这许多照相中,竟没有一张是和他同摄的!
“这是谁啊?”在第六页上,他发现有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拍在一张照片上,女的那个当然是湘绮,但男的却不知是谁,便含着很明显的妒意问。
湘绮一直就站在他的背后,很敏捷地答复他所发的问句,但这时却故意不就回答。
“是你的表兄弟吗?”秋海棠突然回过头去,很莽撞地问。
湘绮忍不住噗哧一笑。
“表兄弟?他自己告诉你的吗?怎么这个人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亲哥哥,至今还在南方养病,我们在小时候倒的确是最亲热的!”
“我怎么偏不能生在她家呢?”又是一桩憾事,秋海棠想。
可是越往后翻,他的憾事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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