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17章


“这个方法很好,过几天就让我自己下乡去走一次。”秋海棠不住地点着脑袋说。
湘绮不就说什么,先把身子一转,换了一个方向,改为背对着窗,脸对着那两扇畅开着的小门。这几天,门外已挂上布帘了,那是灰绿色的土布做的,两层布的中间,还夹着一些薄棉,上下各钉两条寸许阔的横木,压住了帘脚,不使它给风吹起来;式样不但已经陈旧,便是布的颜色,也显得很暗淡了。
“你自己去实在不大好,”湘绮沉吟着说,“常常离开北京,你手下那些人要觉得奇怪了,可是突然把许多钱寄到乡下去也不大妥当,最好还是你先寄二三十块钱回去,请你叔父当盘缠,让他自己上你那儿来商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登登的脚步响,那个哑丫头已拉开门帘走了进来。
“啊……啊……啊……”她堆着一脸很天真的笑,一进房便指手划脚的向湘绮做起手势来了,喉管里还勉强发出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
湘绮和她常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差不多也就成了哑巴,做手势,看手势,在她已比说话还容易了。
“她说煤铺子里把两箩煤送来了,叫我们到外面去看一看,把钱付给他们。”她笑着给茫无头绪的秋海棠解释。
秋海棠也不由笑了,无论他怎样聪明,也想不到那个哑丫头所做的几个手势之中,竟会包含着这许多意义。
“这样说,她的做工简直要比我们唱戏的还细腻咧!”他一面跟她们走出房去,一面这样打趣着说。
湘绮却没有听见,她正和那小丫头并着肩在前面走,一路互打手势,一路穿过院子去;秋海棠便随手在堂屋里的餐桌上捡起了一份当天的天津商报来,捧在手里,胡乱翻看着。
“湘绮的计划是对的,”可是他的脑神经显然并没有集中在报纸上。“不等回去,决定就写一封信给叔父。”他的念头开始很急剧地转动起来。“寄三十块钱下去,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了。……唱戏的饭本来就不是久远之计,自己能够在乡下置一些家产,正是古人所谓未雨绸缪,再好没有的事;何况还有这么一个美秀温文的好伴侣呢……”
报上的新闻,他虽没有注意去看,但两条手却仍不自觉地在动作着,一会儿就把两张报纸翻到了最后一版。
“……所怕的还是一旦事情闹破,给老袁派人上沧州四乡去一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想得不到一半,便给那哑丫头回进来打断了。
她的脸上还是堆着怪有趣的憨笑,先把他的衣角拉了一下,然后又用右手向外面一指,接看又是双手一阵乱摇。秋海棠还道是湘绮叫他,便放下报纸,打算就此走出去,不料那小丫头的手摇得更厉害了,甚至连头也跟着摇起来。
“我可不懂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秋海棠忍着笑向她问。
她却还是先把手望外面指了一指,然后又连连地摇手,不过这一次又增加了一个手势,那是把右手的一条鸡指竖起来,在他面前晃了几下。秋海棠看了,虽然知道这是代表一的意思,然而一个什么呢?一箩煤吗,还是一个人啊?
实际上倒的确是代表一个人,只是那个哑巴说不出来。湘绮因为外面才来了一个人,万万不能让秋海棠和他撞见,便特意做手势指挥她的哑丫头,叫她进来嘱咐秋海棠不要走出去,偏是秋海棠不懂她的手势,而同时这个丫头的年龄又小,一时想不透其中的利害,她瞧秋海棠丢下了报纸反想跨出堂屋去找湘绮,虽然觉得他已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要伸手去拉住他,却又害臊不愿,并且她实在不知道秋海棠出去碰见了这一个人会发生什么大关系,否则她当然是会竭力拦阻他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还是去问问你家小姐的爽快!”秋海棠真不耐和她再猜这种哑谜了,脚下一加劲,只几步便越过了天井,反把那小丫头丢在他的后面。
还亏罗家第二进屋子是分着前后两半的,中间有一排八扇屏门隔着,绕出屏门,才是那一间小小的厅堂和两个厢屋;秋海棠的左脚才踏进前厅,还没有把整个身子从厅后转出去,便先自嚷道:
“你要她告诉我什么?她的手势我……”
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厅外的石阶上,另有一个身材瘦削,穿一件灰布大褂的男人和湘绮在一起站着,而且脸庞正朝着里面,只一看就知道是个熟人,便急急把底下的话咽住,慌不迭地退进屏门后去,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的敏捷,而且还有半扇屏门做掩蔽,似乎不致就给厅外那个人发觉,但方才的两句话实在说得太响了一些,那个人怎会不注意呢?
他握着一颗上下剧烈跳动的心,呆怔怔地站在屏后的反轩里,仿佛背脊上已给那一对尖利的三角眼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哑丫头瞧他依旧又退了回来,倒觉得很欢喜,还道他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向他微微一笑,独自跨出前厅去了;可是她这一去隔不到两三分钟也又退回来了,脸上显着异常懊恼的神气。这次她也不再和秋海棠做什么手势了,便拉着他的衣袖,当他像瞎子一样地一直拖进湘绮的卧室。
“季兆雄是老袁的马弁,这里当然是要来的,可惜我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看见?”秋海棠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蹀躞着,一路不停地想。
他先是归怨那个哑巴不会说话,后来再想想自己也有些太卤莽,这里的地方尽管藏得很巧,然而险也真险,一撞到袁家的人,便没有一句话可以解释。
“万一季兆雄已看出是我,立刻就向湘绮询问,她将如何回答呢?”他担忧湘绮已在外面受季兆雄的羞辱了。
真不知道等候了多少工夫,湘绮才皱着眉头走进来。
“……你假使不那么高声叫喊,十有九倒还不致给他瞧见!”湘绮的语气里,多少有一些抱怨他的成分。“后来我虽然忙着掩饰,他也很狡猾地假装没有瞧见一样,但看了他那两颗闪烁不定的乌珠,使我心里就不由不害怕。”
“那么我今晚就离开这里好不好?”秋海棠无可如何地说。
湘绮却来不及地摇头。
“我看他现在一定还在左近掩藏着,一出去倒反而给他瞧得清清楚楚。”季兆雄的阴险的性情,在过去的一年中,也已在湘绮的心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了。“要走还是明天走,而且必须我自己先回英租界,故意找一些事把这个人绊住了,然后你才能打这里动身。”
湘绮这一番布置倒的确不是多余的,季兆雄方才虽只听见了秋海棠的声音,待他想注意,人已退进了屏后去,所看到的只是半个后影,一时当然不能认清。可是他看了湘绮的脸色,便估定中间必有隐情,他尽管并不忠于袁宝藩,却决不肯放过这样容易弄钱的机会,所以他从罗家出去之后,便一直在粮米街上打圈子,决心想揭破湘绮的秘密,凑此敲诈一番。当晚虽然候到九点多钟还不见有人出来,他的心却还不曾死,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守候;不防湘绮已料透了他的心意,清早八点钟便回到了袁公馆,就借着他昨天所报告的那个厨子酗酒打架的事绊住了他,直到吃过午饭,估量秋海棠已搭上火车走了,才让他自由。
就凭这样,他后来还特地又上粮米街去了两次,竭力向罗家的邻居打听,多少也给他弄到了一些线索。
一眨眼又是六七个月过去了,现在湘绮才碰到了一个真正困难的问题,那就是她腹中的一块肉!按照受孕的日期推算,这个孩子无疑的就是她和秋海棠的爱情结晶品,可是近来的情形又有变化,使她一时不能就实行走的一法,尽管秋海棠已在沧洲老乡置下了田产房屋,也无法打破这一个困难。
最使她为难的其实还是父亲的回来,和哥哥的突然相偕北返,改上西山去养病;因为最初她父亲原说过不惯那种“姨丈人”的生活,打算利用从袁宝藩手里所弄到的几千块钱,带往杭州去,一面治理他儿子的肺病,一面就在南方找个落脚,不再重回天津。哪知一到杭州,正碰上他妹丈丢掉了浙江省公署的原差不干,想上广州去当电报局长,同时葛岭疗养院的费医生——就是向来给湘绮的哥哥治病,而且已治得有了一些起色的那个医生——也因合同期满,匆匆就要回美国去了,临走时便把北京郊外西山上的一家医院郑重推荐给他们,因此罗家父子俩便反而一齐回到北方来,使湘绮平添两重大累,再也不敢想到出走这一个念头了。
但留在袁家,即使袁宝藩心里不起什么疑心,自己又怎么留得住?将来孩子下地之后,难道真的打算认老袁做爸爸吗?
可是腹部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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