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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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晚上,他上红舞台一试,便险些累得连走回家来的力气也没有。
因为是第一天上台,他当然格外巴结,在六点五十分的时候便赶到后台了。那个武管事的见了他也非常客气,而且因为隔夜肖吉清已特别嘱咐过的缘故,还亲自领着他在后台兜了一个圈子,所有管事的人和班底里的一班二三路角色,也替他逐一引见。
秋海棠的个性本来就很谦和,现在到了无路可走,不得不在上海充“筋斗虫”过活的日子,见了人当然越发小心了。那武管事的虽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瞧在小老板面上,介绍的时候,不免还给他吹了几句;同时秋海棠自己也抱拳作揖的说了许多内行话,因此这个圈子兜完,印象倒非常的好,人人都跟他很说得合,一点没有轻视的意思。
然而,事实上,人和人中间的关系,那有如此简单呢?
“请你把衣服丢到那边去,咱们当武行的总得守一些当武行的规矩!”他把外面一件破旧不堪的夹袍子脱了下来,才想挂到靠板壁钉的一排衣钩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一条很粗大的嗓子,在他身后这样响着。
他一面来不及地把手收回来,一面很惶恐地旋过头去。
不料站在他面前的竟就是方才经那武管事的特别替他介绍,再三请求照应的那个武行头。这位先生的身材,大概至少要比秋海棠高出一个脑袋;倒圆脸,扫堂眉,再加上一对突出在眼皮以外大约有三四分光景的金鱼眼,这一副生相已经很够教人害怕了,何况这时候,他的脸上又显着一种无从描绘的怪态,自然更使秋海棠慌得手足无措了。
“对不起,请你老人家原谅!”他捧着那件破夹袍子,战战兢兢地说,“我因为是第一天来,实在不知道,请……”
那个人瞧他小心得可怜,便微微冷笑了—笑,昂起着头走向别处去了。
“唉!”秋海棠禁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从前自己上后台的时候,不论在北方也好,在南方也好,总有一间特备的化装室,像这种衣钩上,真也不愿把衣服挂上去咧!再说一个武行头有什么了不起呢?当初就是他们要跟自己说话也不配,怎敢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来?
其实这一位武行头之所以要对他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原不是为了他本人,而是为了那个武管事的缘故。
这位武行头的大名唤做张银财,玩意儿很不错,只是脾气太坏,班子里跟他相好的人很少,当了七八年的武行头,始终轮不到他做武管事;最近又因金钱上的争执,跟那武管事闹翻了脸。
今天秋海棠进来,他瞧那武管事如此招待,心里便起了误会,还当秋海棠是那武管事的亲戚或朋友,因此存心挑眼,而使秋海棠做了一个不知情的牺牲者。
不久,台上打起闹场鼓了,后台顿时忙乱起来。
秋海棠便不住堆着笑,跟武行中的几个同事敷衍着;在他总以为是很讲得过去了,可是偷眼瞧那几个人的脸,却个个都透着很冷淡的神气,仿佛对自己极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一路穿衣抹彩,一路这样估摸着。
他想同事的感情是最要紧的,慢慢地必须设法联络。幸而听武管事的说,这里因为唱的是本戏,打武每天只有一场,不比唱老戏的馆子里,武行往往要出台三四次,比较起来想必总要省力许多。
那知事实偏偏和他的理想相反。
大开打在北方的戏院子里,只有很少的几出武戏才用得到,平常的戏都不十分认真;但在上海,这一幕却是大部分观众的趣味的集中点,无论那一本连环本戏,总得来上一场大开打。所谓“开打杀搏”等等的形容词,也往往在广告里登得非常的大。所以尽管每天只打一场,而在演出的时候,却总是特别认真;主角配角;至少要打到三四十分钟以上才能歇手,不然有许多客人是准会请求退票的。
对于这种情形,秋海棠怎么会知道呢?虽然他在上海曾经搭过几次班子,但无论他怎样爱管闲事,当初也决不会留心到本戏里的武场上去。
约摸十点钟光景,终于轮到大开打了。
“吴三哥,今儿情形有些不对,你得分外留些儿神!”将上场前,那武管事的也看破了张银财的心事,便急急走过来,悄悄地向秋海棠叮咛了几句。
秋海棠这一晚去的是四本《西游记》里黑风怪手下的一个小妖,上场已有四次了,因为只是跟着老妖上场下场,所以还不曾看出那几个同行准备怎样作弄他;待到武管事的跟他一说,他心里才有些焦急了。
一阵大锣大鼓之后,秋海棠们所扮的四个小妖和孙行者手下的四个“小天神”便一齐在上场门的口上等侯着。
他排在第五个位置上,腰里插着一柄单刀,眼睁睁地瞧着前面的二妖二神,心跳得比二十多年前,在科班里第一次出台的时候还厉害。
“好啊!——再来一个……好啊……!”掌声和叫好声出乎意外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个“筋斗虫”出场,在上海也有人叫好,而且叫得竟有满堂好一样的响。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当第三个人出去的时候,他便特别留心地瞧着,这一位恰好又是一个年轻好胜的家伙,他瞧前面两个人已得了彩,自然不肯让人,再加今晚他们又受了武行头张银财的嘱咐,存心要使秋海棠难堪,翻的时候便越发卖力,一路空心筋斗,直翻到台口相近才止,少说也有十六七个,跟着台下便起了一阵怪叫;这家伙心里一高兴,竟又沿着台口,从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鸭赴水”。接着,第四个出场,当然也翻得同样火爆,使秋海棠看在眼里,好生懊悔自己太孟浪,不该不自量力地混进红舞台来吃这一碗武行饭了。
可是来是已经来了,而且人已到了上场门口,他总不能临时退下去啊!
还亏他以前常跟赵玉昆在一起,虎跳翻得很好,当时便一发狠,咬着牙齿,一路翻出去,最初五六个,果然翻得很快很圆,差不多跟风车一样,台下也有不少人叫好。
无奈这一张台的面积太大了,而他自己的年龄和体格,也真不宜再使这样的猛劲,好容易翻到台口边,一个头晕,便在地毯上摔了一跤。不用说,台下自然是一阵倒好,还夹着许多极难听的喧笑声,要不是他脸上抹着彩,真可以使他没有勇气再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作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的“真才实学”也已清清楚楚地试出来了,台上的几个武行和张银财自己,见了他便个个向他歪嘴吐舌地做鬼脸,在用家伙对打的时候,他的背上和腿上,至少给他们用力戳了几十下。
14、打英雄的生活(3)
汗像夏天的雨一样地倾泻下来,秋海棠卸装的时候,差不多浑身全湿透了。
“老王,你瞧新来的那个家伙多可怜,给你们今儿这么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脸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咧!”一个唱小花脸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武行说。
那武行却只是干笑了一笑。
秋海棠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哭过,脸上淌的应该全是汗水,怎么人家会当是眼泪呢?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暗暗举起手来,在眼凹里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湿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了!
但当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栈以后,他却绝对没有再淌过一滴泪水,反装着欢天喜地的模样,把梅宝替他预备下的一碗汤面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缘倒还不错,同行对我都是挺和气的,很愿意照应。”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着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宝说,“只是在上海唱戏的人,出了台都爱冒上,我荒了这么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觉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梅宝随口这样说。
“只怕不容易吧!”未来的隐忧,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头上,他嘴里尽管不肯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这一想当然很对!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没有好转,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剧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张银财的心意,知道他已错认秋海棠是自己介绍的人,所以存心这样捣乱。然而他自己总究是武管事,张银财不过是一个武行头,彼此向来又有一些怨仇,他当然不能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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