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50章


却不先说明卖唱是怎么一会事,尽把自己所发现的优点逐一讲给她父亲听。
“那么,毕竟是怎样的卖法呢?”秋海棠听了这三种优点,心里虽也有了几分活动,但在正式表示同意以前,仍觉必须先把“卖”的方式问个明白才好。
“要给你说明这一点,我先得把楼下十七号里那个山东人家的事告诉你。”她一面说,一面就把秋海棠手里的那个空碗接过去,放回靠门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仍在原坐的椅子上坐定了。
“是不是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那个人家?”秋海棠不很确定地问。梅宝立刻点了点头。
“正是他家!”她把身子略略移动了一些,聚精会神地说,“他们也是打北方逃来的,一家四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和一对中年夫妇以外,也有一个女儿,比我也许还大一岁。到上海大概比我们早,初来时也因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难。但上个月里,正当你伤得很重的那些日子,我在大门口不时进出,瞧他们身上都穿得齐整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活色,后来我又听见他们房里有唱戏的声音。前几天,这儿的老板娘又跟我聊天,我偶尔问起楼下这家人家的事,她便一古脑儿地告诉了我……”
秋海棠很出神地倾听着,但同时又若断若续地干咳了一阵。
“原来他们姓韩,那位姑娘的爸爸向来欢喜听戏,在山东的时候,也时常玩票,慢慢地教得那姑娘也会了。这次逃到上海以后,也像咱们一样地无路可走,后来碰到了一个同乡,教他弄一把胡琴,每天带着他姑娘上酒馆里去卖唱,唱一段规定是一块钱,但也有给两块的,除掉馆子里的茶房多少要分几文以外,逢到好的日子,也能挣上七八块钱。昨夜我也偷偷地听她唱过,实在并不比我好。所以要是咱们也走这一条路的话,说不定比他们还可以挣得多咧!”
梅宝很兴奋地说完了这一长篇话,便牢牢地瞧定着她父亲,静待他的答复。
然而秋海棠一时却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才好。
对于这一种行业,他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就梅宝嘴里所说的判断起来,已可知道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形式太不雅,很有几分像妓女出局的气派,这是他极不愿意的,但要讲到赚钱的话,这倒不失为是一种最简便,又无需下什么资本的行业。
“爸爸,要是怕卖唱的时候客人会罗嗦,那个全在我自己!”梅宝也很明白她父亲所以踌躇不语的原故。“这几天晚上,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只要咱们不贪小利,见了人,我自己也知道庄重,那是没有什么可虑的。常言说得好,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咱们怕什么呢?”
“只是……”秋海棠真不知道下怎么判断才好。
“何况,爸爸还有你常在一起呢!”梅宝倒又找上一句来了。
15、爸爸,卖唱去吧(2) 
“既然你这样说,咱们眼前又无别法,只得试上一试,可是……”他仰着头,足足想了十数分钟。自己的体力不济,刘玉华的由名角沦为瘪三,钱若默的离开上海,以及张银财的性虽豪迈而究不足恃,几乎全想到了,“可是,在别人跟前,最好少提,这终究不是体面的事!”
“我去吹给谁听啊?”梅宝反笑起来了。
于是经过了这家小客栈的老板娘的拉拢,梅宝便和楼下十七号里那个姓韩的姑娘亲热起来;第二天,又把那位韩老先生拉上楼去,跟秋海棠一起吃了一餐饭,大家便在同病相怜的情况下,议定了合作的办法,梅宝的唱工比那位韩家姑娘虽也高明得多,但让外行听了,还不容易就辨别出来;倒是那姓韩的山东人的一支胡琴拉得太糟了,四个人一经试演之下,便决定在出去卖唱的时候,完全让秋海棠操琴,姓韩的只用一把二胡陪衬陪衬。
但秋海棠也并不吃亏,因为老韩的同乡很多,在街上混混的马路英雄认识得也不少,这一点对于他们的营业,当然大有帮助,所以合作开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仅仅有一件事永远使秋海棠觉得非常不快,那就是听客们对梅宝的态度。
“想不到咱们会弄到这般地步!”他时常这般唉声叹气地说。
梅宝除了竭力给他譬解以外,自己也总是分外地谨慎,无论什么日子,总不穿鲜艳的衣服,外面永远罩一件蓝布大褂;粉和胭脂已从她开始出去卖唱的一天起,跟她完全绝缘了。在客人面前唱戏的时候,虽然并不把脸板得跟人家生气一样,但也决不轻易嬉笑,客人问什么话,总让韩家的那个姑娘去应付,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
“那个小的女孩子长得真好看,可惜不肯说话,像个泥美人一样。”因为梅宝不开口,客人便往往这样议论着。
听在秋海棠的耳朵里,当然觉得非常可恼,其实像这样文文静静地说几句话,打趣的范围,仅仅以品头评足为限,还算是好客人咧!有的简直把她们当妓女看,拉手的拉手,灌酒的灌酒,要不是每次都亏韩家父女挺在头里,秋海棠准会每天跟人家打架,而他们所凑的几个钱也只够买些橡皮膏和药水棉花用了!
除了这一种刺激之外,每晚出去,当他们走过四马路上某一条小弄口的时候,秋海棠的内心上,又不免要泛起另一重不可告人的隐痛。
那是在他们开始卖唱大约有两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秋海棠走在头里,第一个跨出大华西菜馆,其时石阶上正有一个囚首垢面,上身只披着一口麻袋的叫化在向两位女客要钱,秋海棠原是不会去注意他的,可是一听他说的满口北平话,心便剧烈地跳动了,凑着韩家父女和梅宝还没有出来的机会,忙鼓足勇气,利用这家大菜馆门前的强烈的灯光,向那一张又黑又瘦,半像人半像鬼的脸庞看了两眼,因为终究是从小在一块的人,仅仅看两眼也已经认出来了。
“简直气死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暗这样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话虽没有说出来,可是那一声长叹却已把堕落为瘪三的刘玉华惊动了,他真想不出这一个提着一把京胡出来卖唱的丑老头儿为什么要望着他叹气,便也旋过脸来,很注意地向秋海棠看着。
秋海棠实在不愿也不忍和他说话,便来不及地提起脚步准备朝西走,恰好梅宝和韩家父女俩也从里面退出来了,四个人便依旧合做一堆。
“梅宝,丢一块钱给那个叫化子!”大家一起走了三四步,秋海棠突然这样悄悄地说,一面还用右手向后面指了一指。
“为什么?……”梅宝可真莫名其妙了,她想:我们又不曾发财,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地舍施呢?
“不用多问,叫你这样做,你就这样做!”秋海棠勉强压低着声音,愤愤地说。
梅宝随了她父亲一二十年,对于他脾气的古怪当然已有相当认识。便不再坚持地从衣袋里捡出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来,回去丢给那正在石阶上蹲着的叫化,这一来,不但那叫化诧异得仿佛睡在床上做梦一样,便是韩家父女俩也几乎疑秋海棠已发疯了。
“吴兄,你和他相识吗?”大家拐过了一个弯,韩老头子的心里才略略猜到了一些,便挨在秋海棠身旁,轻轻地向他问。
秋海棠很迟缓地把脑袋点了一点,并不说什么。
十来天之后,他在白天里独自走过四马路,又发现刘玉华像死人一样地躺在一条小弄口,旁边还坐着两三个同样抽红丸白面的叫化。
从此他每次走过那里,心头便禁不住要泛起一重隐痛;后来他虽然又给过玉华一块钱,但眼睛并没有向他看,倒是那受过他两次特别救济的人却把两道视线,牢牢地钉在他和梅宝的后影上,一直望到不见。
但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卖唱的时候,竟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大约在十点钟光景,他们一起四个人,正打寿荣华川菜馆的九号雅座里退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很高兴,因为有一位年轻的客人,听一段戏,就付了十块钱,而且一点不罗嗦,什么话也没有问,秋海棠和姓韩的都向他接连道了三四次谢,只有梅宝自己,很清楚地觉得这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曾经带着一种少男所常有的羞涩,偷偷地看过她几跟。
“慢一些,隔壁八号里的客人也要叫你们进去咧!”才到走廊里,一个茶房便把他们唤住了。
有生意当然是没有理由推却的。但一跨进门,梅宝第一个就有些后悔,原来这一间雅座里的两个客人,已经喝得都有些醉意了,他们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西装穿得比真正的外国人还讲究,只是颜色和式样都太花俏,教人一看,就觉得对方是两个二十世纪的纨绔儿。
“巧得很,小李,她们也是两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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