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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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湘绮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的情感遏止住,勉强发出颤抖的声音说:
“姑娘,走过来!”她向梅宝招了招手。“你难道真姓韩吗?”
梅宝失魂落魄似的点了点头,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在外面见了人,总是承认跟老韩父女俩一样姓韩,不觉已成了习惯了。
也真亏她这么一点头,湘绮的脸色才略略变得好看了一些。
“坐下来吧,小姑娘。”少华的母亲见了梅宝的容颜举止,显然也很中意,便堆着满脸的笑,向她这样说。
于是梅宝和韩家姑娘便在湘绮身后合占了一张圆椅,韩老头儿还是照例坐得更远一些。
“先生,今儿想听一段什么?”老韩照着卖唱的人的规矩,半欠着身子,陪笑向兴奋得异乎寻常的少华问。
“姑妈,你欢喜听什么,叫她们先唱一段好不好?”少华便忙着请问湘绮。
但湘绮此刻的心思真比乱麻还乱上百倍,那儿还有什么精神点戏,她只能低着头,眼睛看定了桌上的台布,用尽所有的脑力思索,究竟世界上有没有名字相同,面貌又极酷肖的人。
梅宝也是许久不能恢复常态,差不多每隔三秒钟,就要偷眼去向湘绮的背影望一望,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敢请问人家的姓名。
屋子里比较最镇静的就是少华的母亲和韩家姑娘两个人。
“孩子,唱戏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人已经见到了,还是坐着谈一会吧!”近玉瞧湘绮听了少华的话,半晌不回答,总以为她不常外出,一出来又厌烦了,便主张不必唱戏,打算只问问梅宝的身世便算了。
“……”处世毫无经验的少华,听他母亲这么一说,倒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放韩家父女和梅宝三个人了。
“承这位太太的好意,教咱们今儿不用唱,真是非常感激的。您有什么话要问,我老头子准可以一件件地告诉您。”韩老头儿看了今儿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带着一种“相亲”的作用的,恰好和自己的意愿不谋而合,似乎反比自己先向少华探问的好,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凑上去。——可惜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没有注意湘绮和梅宝两个人的神气,否则他一定会有更多一些的发现了。
近玉听了老韩的话,也觉得他很知趣,便含笑看了梅宝一眼,毫不骄矜地问:
“你们三位是一家子吗?”
“不错,正是一家,但……”老韩原想把他们三个人中间的真正的关系说出来,可是他至今还不曾忘记秋海棠在答应共同合作的时候,第一件就声明不能对客人说出真名姓。——事实上老韩自己也只知道他姓吴,别的始终很模糊。——此刻他人虽然不在这里,也未便就违反他的意思;况且他想内里的底细,一到亲事成功,秋海棠父女俩必然自会说出来的,何必急在一时呢?因此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但那个年纪小一些的是我的侄女,直到打仗以后,咱们才从山东流落下来的。”
这时湘绮也和近玉一样的很注意地在倾听着,只是不敢再回头去向梅宝打量,惟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那么怎么会出来吃这一行饭的呢?”少华的母亲更进一步问。
“不瞒太太说,咱们原来也是做上等卖买的人,无奈到了这儿,一无亲,二无故,逃难的本钱又花完了,亏得俺老弟兄俩向来欢喜听戏,连女孩子们也会随便哼几句,这才不得已干起这行卖买来。”老韩把平日编就的一套托词,半字不漏地念了一遍,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另外特别找上了一句。“可是这中间也还有许多隐情咧!”
近玉和少华母子俩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只是不很注意地点了点头,但湘绮那一颗勉强抑住的心却又禁不住剧震了一下。
“你们都是一块儿打山东来的吗?”她立刻插嘴出来问。
韩家姑娘在她后面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本来在济南吗?”湘绮接着问,但头并没有旋过去。
“不,咱们是打潍县来的。”
17、也是一段叫关(2) 
梅宝当着人本来就是不多说话的,今儿一见湘绮的脸庞,心已仿佛飞出了腔子去,再加少华的母亲又摆出了满脸“相亲”的神气,不停地向自己傻看,便越发使她没有勇气插嘴出来了。
湘绮听了潍县两个字,又是一阵失望,情不自禁地取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再也不愿往下问了。
倒是少华看出了梅宝的窘态,不忍让她多留,忙昂起头来,透着怪天真的神气向他母亲说:
“妈,你既然不要她们唱戏,就让她们先回去吧!”“也好,不过那一位老……”近玉觉得让两个小的先回去,单留下老的再细细询问,的确比较好一些,便立刻表示许可。
不料湘绮却突然用着怪不自然的声音,仰起脸来说:
“慢一些,我倒愿意听她们唱一段,只要请那个叫梅宝的姑娘唱。”
因为她觉得今天的这一个疑团实在太不容易打破了。世界上名字相同的人本不足希罕,面貌酷肖的也还很多,但名字既同,面貌又像的人却就太少了,无奈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一家都姓韩,并且是一起打山东德州逃下来的,这就绝对不像是秋海棠父女俩了。因此她想只有教这个姑娘唱一段听听,或者可以再分辨得清楚一些。
罗家母子俩虽然觉得湘绮此举很突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深长的用意,总道她很欢喜梅宝,所以向来不爱听戏的也居然要听一段了。
少华当然更巴不得这样,好让他母亲和姑妈也知道他意中人多才多艺。
于是老韩便立刻把胡琴拉起来,教梅宝唱了一段《虹霓关》。
但梅宝今儿的唱,却至少已打了六折,不但少华的母亲听着觉得很平常,连少华和韩家父女俩也奇怪她何以会唱得如此糟。
湘绮对于唱戏,原也是一个十足的外行,无论她怎样用心倾听,也听不出其中有没有含着秋海棠的气味,她正想不顾了自己的面子,爽快问她是不是姓吴,父亲是不是叫秋海棠,又叫吴玉琴?突然灵机一动,给她想起了十八九年前在粮米街上的一幕。
“姑娘,你还能唱小生戏吗?”
梅宝怪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能”。
“好,那么你再唱一段小生戏给我听听。”湘绮简直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和梅宝的视线接触,一接触她就几乎忍不住哭出来,忙依旧低下了头去,眼睛看着台布。
梅宝先走到老韩身边去,向他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梅宝的嗓子,突然响得多了,虽是老韩对于这一段戏太生疏,胡琴拉得很糟,但屋子里的人听梅宝唱出了这么高的音调,精神已完全给她吸引住了,胡琴的声音差不多没有人注意,少华更是得意忘形地张大了嘴,望着她尽笑。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
其实不等梅宝唱到这三句,湘绮的心已经粉碎了。
这是一段“罗成叫关”,正是当年她和秋海棠定情之夕,她在粮米街上听他唱过的;一样激昂的词句,一样嘹亮的嗓音,使她再不能有一些怀疑了!
幸而屋子里的人这时候都注意在梅宝一个人的身上,她才能很敏捷地取出手帕来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同时更用极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当初和秋海棠所发生的那些牵缠,她哥哥和嫂嫂是完全不知道的,现在事隔十余年,再要自己当着这些人的面招认出来,即使没有人讥笑,自己和梅宝两个人的脸上也太难堪了,所以她决定暂时耐一耐,待明天再想法子和梅宝见面。
梅宝这一段叫关是秋海棠当初特地教她的,因为他也同样不能忘记粮米街上定情的一夜,所以对于这一出小生戏不觉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那一年暑假里,他亲自教梅宝唱戏,除了十来出青衣戏之外,便也把这出“叫关”用心的教梅宝学会了。梅宝自己也特别欢喜这出戏的唱词的潋昂慷慨,闲的时候,往往独自轻轻地哼着。今晚湘绮突然点她唱小生戏,她虽不知道点的人是什么用意,但在唱的时候,却委实丝毫不苟,一段娃娃调足足唱了二十分钟,使屋子里的人都听得非常酣畅。
可是在这二十分钟之间,湘绮却有几次险些马上晕过去。
“唱得真好!二妹,你说怎……啊!你怎么啦?”梅宝唱完之后,少华的母亲一面赞好,一面回过头去,想问湘绮,可是一瞧见湘绮的死灰色的脸,便不由慌坏了,“二妹,天气太热,恐怕你要害痧吧?”
少华也慌得来不及地打座位上站起来,想给湘绮倒茶。
“不妨……你先打发他们走吧!”湘绮勉强装得很镇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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