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51章


〃亏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哩,孩子屎布刻不可少,还说得出丢掉?况且我这次带的又不多,……〃〃好,好,好〃我怕她又要滔滔讲下去,〃但你这样提着总不成话儿,我们找张纸包起来吧。〃一面说一面在邻座拾起张报纸来铺在椅上,叫她快把屎布放在上面。
〃字纸怎么好包屎布?〃她又出了花样。
〃有罪我一人来当!〃我不禁发起脾气来。这才喊了个工役来提皮箱及小网篮,还有许多罐儿盒儿之类,她抱着孩子,我夹着一包屎布,一同出了车站。
到了房中坐定,我们预备来叙一下旧,七年不见了,要讲的话多着呢,于是我开口:〃听说你与徐先生结合煞费周折,现在目的居然达到,而且又有了这个小天使,很幸福吧?〃
〃唔,唔,〃她且不回答我,自己脱去了高跟鞋,在小网篮中扯出一双皮拖鞋来套上,顺手递给孩子一包东西;那孩子早已爬到我床上,把我的那个白印度绸枕头抱在怀中当洋囝囝,见了那包东西,便立刻把枕头丢下,将那只沾着鼻涕的小手伸进袋去,摸出许多柠檬糖放在白毯子上,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但杰却毫不在意,拿手帕给他揩了一下鼻涕,接下去说;〃你刚才说的我却以为也不见得——啊,保儿,你怎么把糖坐到屁股下去了。〃她一面说一面替他把坐在屁股下的糖摸了出来,塞到他嘴里,〃其实男人总是差不多,什么恋爱不恋爱,只是处女时代的傻想头罢了;有了孩子,哪个还有这闲工夫来讲爱情?我很后悔那时太伤了母亲的心,世间上只有……〃说到这里,只听得〃斯〃的一声,保儿已把我那张用画钉钉在壁上的考尔白画片拿下来撕成两片:〃啊呀!〃杰忙把他搂在怀中,摸摸他的手,〃快不要弄这个画钉,刺痛了手可不是玩的。——你也真孩子气,这种女明星画片也爱拿来钉在壁上;现在被他撕坏了怎么办呢?〃
〃不要紧,我也并不怎样喜欢它,撕了就算了。〃我勉强笑了笑,〃我也有了个女孩子,你可知道?〃
〃知道的,就是你那个在金陵女大的表姊告诉我的。─…就是你这里的地名也是她说给我听。〃
〃妈,蕉,……蕉……〃孩子忽然发现了我早晨放在书架上的香蕉。
〃给他吃吗?〃我问。
〃不给他怎么行?〃于是我拿了只给他,一只给杰,自己也拿一只;但那孩子吵着不够,杰把她的一只也剥了皮递给他;对我笑了笑:〃孩子总是好吃的,他断了奶后天天要吃上不少零食,肚子痛了他爸爸却怪我不好,我俩常因此吵架。倒是你们还在吃奶的孩子好弄;你的小宝贝多大了?〃
〃快周岁了。〃
〃我们保儿已一岁零八个月;刚好相配,我们两家对了亲吧。〃
〃你在说些什么?〃我不禁愕然了,〃你自己不是曾因反对旧婚姻而出走的吗?〃
〃这个我早已对你说过,实在一些没有意思!试看你们是父母之命结合的,现在夫妇间感情也不见得不如我们。秋同我虽是自由结合,可是自从生下保儿后,两人就常闹意见,譬如说:保儿撕坏他的一张图画,那值得什么呢?再画一张不就完了吗?但他却爱面红赤筋的同我闹;难道一个儿子还抵不上一张画?就是说孩子不好,又不是我故意叫他这样做的,这几岁的人知道些什么呢?还有……〃
〃你看保儿在做什么?〃我打断她的话。她忙回头看时,只见孩子在掀自己袍子,忙把他抱过来道:〃他要撤尿了,快拿痰盂给我。〃我如言把痰盂递了过去,尚未摆定,尿已喷至我的腕上,等我把痰盂的位置放妥时,水淋淋的一大泡尿大都撒在地板上了。于是洗手,抹地板的忙了一阵。
〃他虽然还只一周岁多,尿是从来不大撒在裤上的;有许多孩子到了六七岁,夜里还要把尿屎撒在床上哩。〃杰很得意的告诉我。
我正待接口赞他几句时,贤回来了,于是大家客套几句;孩子见房中又多了一个生人,吵着要出去,于是杰独自抱着他到北四川路看电车汽车去了。贤见我的床上纵横都是香蕉皮及碎纸等物,枕头已被丢在地上了,不禁望着我一笑:〃如何?小天使把你的床弄得这样了。我想今夜就让她们母子俩睡在这张床上罢,明天把枕套被毯都拿出去洗一洗。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到虹口大旅社去开房间去了。〃
〃你到外面去宿恐累她不安,我想我们就胡乱住它一夜吧,再不然我睡地铺亦可。〃大家正在计议时,晚饭送来了,我忙叫他再端回去,点了几碗莱,加一客饭,做好了一齐送来。不料包饭尚未送到,杰抱着保儿先回来了,说是他起先见了来往不绝的汽车很快活,后来不知怎样又睡着了。于是我忙给她们理了床,让保儿先睡。吃了饭,大家闲谈一会,声音很低,保儿不时转身,三番四次把我的话头打断。夜里,那孩子不时哭醒,一会几撒尿,一会儿吃牛奶,电灯全夜未灭,我与贤睡在一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我很奇怪旧诗中的美人怎么这样不爱独宿,在我的经验,觉得一个人伸脚伸手的躺在床上,较两人裹在一条被里连放屁都要顾忌的总要舒服得多了。这夜直到五更光景我始朦胧入睡,但外面一些声音都听得见,我似乎听见保儿在天将明时还撒过屎。
到了六点半,保儿的哭声又把我惊醒,贤也转了一个身,没有开口;我知道他昨夜确也没有睡得好,而今天九时后又有事要做,心中十分焦急。于是忙一骨碌翻身下来,杰已在替保儿穿衣,一面在他嘴里不知塞些什么东西,不哭了;我披上了衣服,忙喊二房东家娘姨去开面水,说毕回房时,一脚踏在一堆湿东西上,仔细看时,天哪,床下都是屎,想是昨夜保儿撒的,杰也看见了,忙解释此乃她自己把痰盂的位置放得不好,并非保儿之过;说着,问我要了几张草纸,自己把地板拭净。洗了面,我告诉她牛奶须在八时左右可送到,她若肚子饿了,我们可到附近面馆去吃些虾仁面;她也同意了,于是我们赶快离了房中,让贤得安睡片刻。在面馆里,保儿又打碎了一只大碗,由我赔偿一角大洋了事。吃完面还只七时一刻,我想贤恐怕还未起来,故提议到(kun)山花园去玩玩,杰欣然同意。途中保儿似乎十分快活,我觉得他比昨夜美了许多。
到了园内,游人已不少,有中国保姆领着的白种小孩,有日本女人一面看着孩子们在土堆上玩得高兴,一面却自很快的织着绒线衫,也有在亭子里独自看书的日本男子。这许多孩子中我最爱一个印度婴孩,大概还只四个月光景,黑黑的小脸儿,大而有光的眼睛,抱在一个奶妈怀里,我不禁前去拉拉他的小手。〃这种亡国奴理他则甚?〃杰很不以我为然,自己却找了一个金发女孩玩,但那孩子似乎不大理会她;忽然,保儿把那女孩的头发扯了一把,拍的一声,保儿脸上早着了一掌,大哭起来;杰也动了怒,骂她不该动手打人,那保姆忙来劝住:〃算了吧,这女孩就是住在花园这旁红洋房里的,她爹是外国人,胖得像猪一般,凶得紧,一不高兴就提起脚来踢人……〃这时园内的人多围拢来瞧热闹,我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杰也站身不住,就抱起保儿一面骂了出去,在路上还愤愤的说外国小孩都是野蛮种。大来怕不要做强盗婆。
回到家中,贤已自出去;保儿仍是吃零食,撒尿,吵到外面去的闹上大半天,好容易挨到下午三时半光景,就雇了两辆黄包车送她们下轮船去;上了新宁绍,杰就喊茶房说要定一间独人住的房舱。〃今天客人很多,没有独人住的房间;你要是不高兴同人家在一起,趁大菜间去好了。〃那茶房半讥笑地答。
〃我们偏不住在大菜间,要一间空的房舱。〃杰气得涨红了面孔。我深恐那茶房再讲出不中听的话来,忙上前解释:〃因为我们有孩子,恐怕夜里吵起来累得别个客人睡不着,故希望最好能自占一间;既是今天不得空,那就随便请你们排一间较空的便了。〃
于是,茶房把我们引进卅七号房间,已有一个摩登少妇先在,鬓旁缀着朵软纱制的小花。〃妈,花……花……〃保儿一伸手就去扯她的头发,急得她躲避不迭。杰也不向她道歉,只问她是不是一向住在上海的,这次到宁波去还是到镇海去,……最后,请求她可不可把这朵花取下来让保儿玩一会。我从旁瞥见那妇人很有些为难的样子,于是忙拦住道:〃这舱里闷得慌,我们到船边去走走吧;孩子也是喜欢瞧热闹的。〃那保儿听见到外面去,也就不要花了;我们三人在一张统舱的空铺上坐下,瞧着外面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卖水果糖饼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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