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第58章


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狰狞古怪,两只眼珠子像是快要被他生生瞪出眼眶,染了大片鲜血的白衬衫则是变成了红白相间。
“小姑娘。”他轻声开了口,“胆子不小啊,枪法也不错啊。”
茉喜一愣,“我打着人了?”
陈文德冷笑一声,腿和肩膀都有些哆嗦。抖颤着转向面前众人,他这回的声音低沉了些许,“那片林子不算大,立刻调兵给我围住了它。刺客不出来,就放火烧山!”
然后他左膝一弯,身不由己地跪在了草地上。
一个时辰之后,陈文德回了他在洪城县的家。
军医把他从头到脚地收拾了一番,顺带手还给他做了个小手术——一粒子弹射进了他的左小腿里,不把肉割开,子弹取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的右肩膀和左胳膊也分别被流弹蹭了一下,没落下重伤,只蹭掉了他两块皮肉。可这两处皮肉伤没少流血,脱了衬衫一瞧,竟是个血肉模糊的光景。
像不知道疼似的,他自始至终不叫不骂,也不理人。及至军医等人告辞退下了,他这才坐起身转向茉喜,若有所思地问道:“那帮刺客,是不是万嘉桂派来的人?”
茉喜也换了衣服洗了头脸,遇险之时她被陈文德严密地掩护住了,除了右手背被马鞍子蹭破一块油皮之外,周身再无大碍。干干净净地坐在床边,她觉出了不对劲,“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认识那帮刺客?”
陈文德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那林子,可是你让我进去的!”
茉喜听闻此言,登时心头火起,但是压着没有发作,针锋相对地也是一笑,“出城骑马,可是你的主意。”
陈文德看着茉喜,看了良久,脸上的怪笑渐渐退下去了,眼神也从锐利变成了可怜。向前微微地探了头,他很认真地又问:“真不认识?”
他越问,茉喜越怒。霍然起身走到陈文德面前,她高高地扬起手,一巴掌抽到了他的脸上!
“姑奶奶扇死你个狼心狗肺的老王八蛋!”她恶声恶气地开始骂,“我还帮你开了十几枪呢,你不记着我的好处,反倒怀疑是我骗了你去送死?姑奶奶要宰你,不会在林子里回手给你一枪?再说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是哪个挨千刀的张罗着下午出城去骑马的?是你还是我?你自己说!”
陈文德挨了个大嘴巴和一顿臭骂,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像被茉喜打蒙了似的,仰脸看看茉喜,随即低头攥了拳头,又用力地捶了捶脑袋。
“乱了……”他终于像一位真正的伤员一样,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茉喜,我刚才是糊涂了……”
茉喜看着他,他一服软,她也就硬不起来了。
“你就是不信我!”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你放心,虽说开始的时候,是你逼我跟你好,可就凭着那天晚上我闹肚子疼,你能救我一命守我半宿,我就绝不会勾搭了别人来害你。你堂堂一个司令,总这么疑神疑鬼地发神经病,你丢不丢人?”
陈文德听到这里,垂下了头。很艰难地向后挪了挪,他让出了一块地方,又拉着茉喜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抬手揽住茉喜的肩膀,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吓坏了?”
茉喜一摇头,“不怕!身上背着个肉垫子呢,子弹来了也打不着我!”
说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动,因为想起在那枪林弹雨的时候,高高大大的陈文德俯身下来,真把自己整个全盖住了。
“趴下歇着吧。”她转向陈文德,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别碰了后背上的伤。趁着天还没有很热,赶紧把它养好了。”
陈文德看了她一眼,眼神虚弱。随即乖乖地翻身趴了下去,他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茉喜,你别怕,今天是我大意了,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茉喜起身扯过一床薄被,抖开了给他盖了上,“发生也没事,往我身上赖呗。你个不要脸的大赖子,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总账!”
这话说完,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因为肚子里又有了动静。捂着肚子就近坐到了床边,她在心中暗想:“说姓陈的呢,又没说你。你个小赖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山中的刺客们经了陈部士兵的围攻,死了一些,逃了几个,余下的全被生擒了。
俘虏们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被陈文德下令拉去了大路口——洪城县只有有限的几条繁华道路,其中有一处十字路口,因为四周商铺林立,从早到晚总是人来车往,故而被人称为“大路口”。大好事与大坏事总是发生在这里,正月舞龙灯一定会经过大路口,秋后杀人砍脑袋,也是在大路口动刀子。
行刑那一天,茉喜躺在床上,正在喃喃地骂小赖子。她骂一句,小赖子踢她一脚,双方你来我往,隔着一层肚皮战斗不止。六个月的肚皮了,已经紧绷绷地鼓出了形状,虽然还是不很大,但茉喜偶尔跑跑跳跳,也能觉出自己的笨重来。茉喜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小赖子,可这个小赖子又让她隐隐地贼心不死,让她认为自己和万嘉桂之间还没有彻底地完。
正是躺得舒服清凉之时,陈文德进来了。
陈文德,在某些方面,和茉喜很相像,都有点铜皮铁骨的意思。茉喜对于皮肉伤,从来都是满不在乎;陈文德的小腿被子弹钻了个窟窿,可是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手杖,他也并未因此少走半步路。伸手轻轻一拍茉喜的肩膀,他说了话:“宝贝儿,走,我带你去看场热闹!”
茉喜回头看向了他,“热闹?哪儿有热闹?大夏天的,我就看出了个热!”
陈文德低头对她招了招手,逗孩子似的笑道:“走,我给你出出气。”
茉喜莫名其妙地跟着陈文德出门上了汽车,走到半路才听明白,合着陈文德是要带她去看杀人。她虽然自诩是个胆大包天的女豪杰,然而也绝没有看杀人的瘾,当即就想让汽车夫掉转车头,送自己回家。可陈文德另有一番理论——自从在林中遇了偷袭之后,他一直有点灰头土脸。当着茉喜的面处决刺客,对他来讲,是个重振威风的机会。他要让茉喜知道自己的本领与手段,像一只焦虑的雄兽一般,他要在心仪的小小雌兽面前,血淋淋地生吞活剥几个敌人。
他还要让茉喜知道自己依旧是有权威有力量的,跟着自己,亏不了她。
大路口已经被士兵戒严了,铺子提前接了命令,有没有买卖都不许关门。士兵之外站了不少百姓,房顶上也趴着许多半大孩子,全都在紧张肃穆地等着看杀人。及至看到汽车开来了,汽车里又走下陈文德和茉喜了,观众们立时精神一振,无数双眼珠子一起转到了司令太太身上。
俘虏是十几名士兵模样的青年,因为全都受过了酷刑,所以气若游丝地跪在地上,全靠着一身五花大绑束缚了手脚。陈文德拄着手杖,先是叉开双腿站稳了,随即向旁一伸右手。一名副官立刻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一支手枪送到了他的手中。
把左手的手杖夹到腋下,陈文德望着前方一拉枪栓,将第一粒子弹上了膛。然后重新握着手杖支撑了身体,他侧过脸,对着身边的茉喜一挤眼睛,是个中年顽童要闹恶作剧的神情。
然后转向正前方的一名俘虏,他像打靶子练枪似的,抿嘴含笑扣动了扳机。
在骤然而起的枪声中,茉喜猛地一震,强忍着没有惊叫逃跑。一阵凉风吹过后脊梁,她能感觉自己满脑袋头发全竖了一下。和陈文德相处得久了,她几乎忘了对方的真面目。守着这样一个男人,永远都是伴君如伴虎,除非自己能永远把他降服住。可是,自己能吗?
有那么一瞬间,茉喜又想跑了——趁着现在自己能吃能喝,肚子也还没有大到碍事,赶紧跑,跑晚了,说不准哪天就也被陈文德给毙了。
枪声还在接二连三地响。陈文德换了一支手枪,专门瞄着人脑袋打,一打一开花。打到后来,他乐不可支似的,自己笑出了声音,茉喜横了他一眼,发现他此刻竟是春风满面,脸上红扑扑的,脑门都见了汗。
“疯子。”茉喜在心里想,“这是个疯子。”
茉喜乖乖地看陈文德一枪一个,打爆了所有俘虏的脑袋。观众们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满拟着能看到一场血流成河的大砍头。不过不砍脑袋,枪毙也行,聊胜于无。
像只狮子或者老虎一样,陈文德抖擞皮毛,天气热,他的短头发中散发出了腾腾的血腥气。幅度很大地摇晃着转了身,他拖着他那条受了伤的长腿迈了步,姿态有些滑稽和狼狈,不过也相当的豪横,一路走得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没人敢挡他的路。
茉喜若有所思地跟着他回到了汽车上,两条腿没受伤,却也有些哆嗦。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够横的了,吓得住债主,震得住校长,然而此刻见了陈文德这个真正的亡命徒,她喉咙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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