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第81章


,一边狂笑一边转向了茉喜。
茉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动心也不动情,只默默站着,等小武笑够、笑完。
从来不失态的小武,偶尔失态一次,也非常短暂。
狂笑很快被他收敛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这样的悲与这样的喜一起夹攻了他,让他几近疯狂,可是和茉喜一样,他能挺住,他还能忍。
将地上的皮箱提起来放到茉喜面前,他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钱。”
茉喜一点头,“嗯。”
小武直起腰,又说:“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从今往后,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举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乌云边缘有光,云上仿佛驮了无尽的火。
“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她轻声开了口,“最新鲜、最热闹,能让我忘了这里的旧人、旧世界?”
小武想了想,随即反问道:“上海怎么样?”
茉喜转动眼珠看向了他,声音很轻很哑,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来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说完这话,她抬起手,用冻僵了的手指从领口中勾出一根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着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是她这几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宝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将旧丝绦生生地扯断。低头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缓缓地一眨眼睛,然后将手一撒,让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然后迈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弯腰伸手抬起对方一条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将另一只棉鞋也扒下来,他拎着这双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单膝跪下来,他低头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脚。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脚上湿透了的袜子,他一甩袖子垫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脚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脚上。
茉喜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他给自己脱袜子穿棉鞋。第一个男人刚走了,第二个男人刚死了,第三个男人又来了。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场漫长艰难的戏。
天黑之后,战场彻底地寂静了。
战场一角印了个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来,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土下躺着陈文德。
这一年的春雪还没有落尽,夜风一猛,雪花也随之变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盖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于是在翌日雪停风歇的时候,万嘉桂与凤瑶再来,所见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洁净天地。积雪随着尸首起起伏伏,是无数白茫茫的新坟。
无论他们怎么找,无论小熙怎么哭,战场上都没有茉喜的影子。万嘉桂撒开人马往四周山庄村镇里去寻觅,然而,依然没有茉喜。
茉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这样干净,仿佛这个人间,她从未来过。
第二十八章 华灯起
一九二九年三月,天津,万公馆。
新年的喜气混合着新婚的喜气,万公馆即便不张灯结彩,也像是喜气洋洋地在一直过大节。凤瑶今年满了孝,被万嘉桂用披红挂绿的花汽车娶进了家门——如今这个时代,花轿是被淘汰了的,尤其这里是天津卫的租界地,分外摩登,他敢把花轿抬出来,就有洋人敢站在街边围观。
凤瑶几乎就是没娘家的,虽然也有几门亲戚可以请过来充当娘家人,但终究是隔着一层。凤瑶脸皮薄,也不好意思硬把人从北平接过来给自己撑场面。万嘉桂想要替她出面联络一番,可是未等他真启程,忽然天降一位大舅子,省了他许多的事。而这位大舅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不顾妹子死活、携款私逃了的白家大少爷鹏琨。
鹏琨在外面浪荡几年,把手中财产花了个一干二净,风闻妹子这几年不但没有穷死,而且还成功地要嫁到万家去了,他审时度势,立刻以着兄长的身份出现,要送妹子出嫁。他是什么货色,万嘉桂和凤瑶心里都清楚得很,然而因为此刻用得着他,所以凤瑶暂时不提旧事,万嘉桂对他也挺客气。
新年前夕,在漂亮兄长的护送下,凤瑶很风光地出嫁了。
她是个性情淡泊的人,新婚这天也依然是淡淡的。万嘉桂没什么不好的,或者说,万嘉桂实在是挺好的,然而她已经无法情热如火地、像一位真正的新婚妻子那样去爱他了。她相信自己能够和他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因为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都有通情达理的可爱之处,这就够了,够他们一团和气地过一辈子了。
她也知道万嘉桂对自己是真有感情。为着这片感情,也为着小熙,她在可嫁可不嫁之间,选择了嫁。
虽然她和万嘉桂都不肯明说,但他们心如明镜。茉喜应该是已经死了,小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凤瑶总记得自己初见茉喜时茉喜的可怜相,所以如果一定要另给小熙找个母亲的话,那么她愿意亲自上阵。
她也不信,命苦可以遗传。
婚后,成为万家大少奶奶的凤瑶,日子过得很不错。
万老爷和万太太并非坏人,只是过惯了安富尊荣的好日子,经不得、也不想经任何风浪。对于凤瑶本人,他们一直是满意的,所挑剔的只是凤瑶曾经背负的巨债。既然如今凤瑶依然是凤瑶,巨债也已经无影无踪,那他们改换面孔,对儿媳妇重新又笑嘻嘻地和气起来。况且,他们扪心自问,也真是自觉着有短处——没看出来,大儿子平日里满口嚷着要建功立业,仿佛已经超脱到了不近女色的程度,哪知道父母一眼没留意,他竟弄了个私生儿子出来。这儿子和他越长越像,万家老夫妇想抵赖都无法,又因这真是他们的亲孙子,并且健康伶俐,所以让他们把孩子打发出去,他们也舍不得。
这样一个难题,放在其他人家里,简直就是无解的,可万家老夫妇没想到凤瑶这样好说话,居然真把小熙当成亲儿子养。当然,他们毕竟是有些年纪的人,见多识广,不肯轻易地放松,时刻提防着凤瑶忽然回过味来,会把这孩子撵出万家。
然而,老天保佑,凤瑶仿佛是比较傻,一直没有要回味的意思。
小熙有了大名,叫做万绍熙,万嘉桂是他的爹,凤瑶是他的娘。两三岁的小毛孩子,还不懂得为什么他都这么大了,他的娘却是刚刚嫁给他爹。万家老夫妇和万家小夫妇商量过了,严禁家中上下再提小熙的身世。因为后娘难当,况且孩子若是知道了实情,哪怕他长到十八或者八十了,恐怕心里也还是要难过别扭一下子的。至于将来的事情,比如小熙身为庶长子,日后和凤瑶所生的嫡子嫡女如何相处等等,虽然在万家老夫妇眼中还是一桩桩的大麻烦,但因麻烦尚未到眼前,所以他们决定暂时不去多想——当然,现在不想,将来也必定是要想的,因为小熙这孩子虽然目前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是已经鬼精鬼灵的很不好管,等他长大成人,必定是个刺头。万家老夫妇很想知道刺头的亲娘是何等人物,但万嘉桂不说,凤瑶也不说。
两三岁大的刺头,每天活蹦乱跳的,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早产儿的弱态。他的五官身体是万嘉桂式的,神情举止却是茉喜式的,尽管他的脑海中早已没了茉喜的痕迹。从早到晚地缠着凤瑶,他非常会撒娇,黑眼珠子一转便是一个主意。有一阵子,他蹬鼻子上脸,一不满意就对着凤瑶连踢带打,于是万嘉桂虚张声势地把他摁住打了一顿屁股。这一顿屁股板子虽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但是成功地吓住了他。他光着屁股逃进凤瑶怀里,号得惊天动地,而万嘉桂站在地上,故意大声地吼:“再让我看见你讪脸,我就把你撕了喂鹰!”
凤瑶感觉丈夫这话说得很没水平,和吓唬孩子的老妈子差不多,但是当着孩子的面批评丈夫,显然也不合乎教育学。所以抱着越来越重的小熙,她决定闭嘴不言——说了也没有用,万嘉桂这人尽管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温文尔雅,可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冷不丁地露出另一番面目,会是个骂骂咧咧的兵痞子。好在凤瑶曾经有过那样的父亲和那样的哥哥,也算是经过见过的人,所以对待两面派的丈夫,她很能包容,至多是腹诽两句,也不会让万嘉桂看出来。
于是万嘉桂就很满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凤瑶也有了身孕。
她显怀显得早,刚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就已经将外面长衣撑得紧绷绷,倒像旁人五六个月的身体。肚子大,其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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