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香沉》第151章


士兵一滴一滴落下眼泪。第三瓶威士忌也给震落在地上。他,被打一下眨一下眼,头略微偏让着,脚局促而碎琐的移动了位置。末了,糖果盒子全摔在地上,有一盒给他踏扁了。
他没有带枪。假使有枪,他会向士兵扣引扳机的。他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报告团长!——”
士兵忽然说话,悲痛的皱着脸,咬着牙齿,腮肉痉挛的动着。
“你不要脸!你发洋财!你是中国兵,还是中国强盗!你怎么这样!……”他不许兵说话。握着拳头,摆出又要打的样子。
“报告团长!——”
“啪!啪!”他又打了两下。
士兵退了一步,脚跟绊在台阶上。“报告排长!”他强硬地说道。“报告团长!你枪毙我也可以,但是我要报告你明白。——”
“你还有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要说什么!——你是哪里的?”他像要吃掉这个士兵似的,又一拳打在士兵的胸上,把他打倒了,皮球一样滚在草地上。军帽滚得更远,给一丛南天竹拦住。
但是这个兵立刻就爬了起来,立正,手掌平贴在腿上。“我是第九连的。团长!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坏中国兵的名誉。枪毙、杀头我自己去。我不懂这个道理,做错了事……要烧掉的东西,我想,拿拿不要紧。我哪里晓得呢。我是一个人,不是中国兵,不是大家……”
玉辅臣立住了。这是他的兵。他原想带走这个士兵,听了他的话,向他看看,他的脸右颧上红肿了一块,鼻子歪着,口角上有几滴血挂着。士兵的话是他所料不到的,他原谅了他,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朴质的士兵们所特有的天真,他的愤怒潮水一样退去了。他想:这当然是教育不够,是制度问题。一个兵,也就是一个农民,他懂得多少呢。“我不应该打,——我打他第一下的时候就打错了!我应该问,应该给他说。那样他就不会做错,我也不会做错。——这个士兵勇气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挥一挥手,说道:“以后,老百姓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拿,哪怕是一根草、一根毛,哪怕是路上的金子。一个中国兵应该是这样的。去!——”
士兵向他举手敬礼。他望着他,看他整理服装,跪在草地上把绑腿解下来重新打过,把皮带扣紧,看他一面走一面扯弄着衣角,隐没在丛密的、小松树林的青绿色里。
玉辅臣推门进去。这是一间轩朗的客厅。抬头便可见二楼的走廊。一些沙发寂寞的等候着人。一张仕女油画装在阔边的金色画框里,挂在淡绿色的、仿佛是一块玉的墙上。下面,是一张白质黑斑的大理石小圆桌,铺着蓝、绿两色的厚厚的地毯。像十一月的柿子一样、鲜红的大口瓶子立在中央,插着六七枝纤长的孔雀毛和一些已经枯萎了的花枝。一些蜷缩了的花瓣散在桌上、地上。
辅臣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那幅画,忽然,心跳漏跳了半拍!
只见这画上的女子,虽然穿着古典的大襟衣裳,眉目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不是宝珠又是谁!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抓去,抓住了那幅画。广口的瓶子因为他的冲动很是摇曳了一下,幸好没有跌下地来。
只见那幅画上有字: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
宝珠小影。淳熙手绘。”
辅臣的手一颤,一些花瓣被他无意识的放在手掌里揉着。花瓣全变成憔悴不堪的茶褐色的粉末。
宝珠,他的宝珠?和荣四——
他发狂的奔上二楼,凭感觉寻到宝珠的卧室。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看这屋中布置,心松了下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萧然(2)
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将沉浸在思索之中的玉辅臣震回到现实中。他直觉的感觉到这卧室只属于宝珠一人。那么荣四又住在哪儿呢?爆炸声容不得他多想。他飞快的下来,然后走到门外去。又是几声,仿佛霹雳盘旋在暴风雨中,不给人有惊愕的余暇。东南方,天上升起一朵激动的红烟,像火山开始爆发,把附近的小松树林吓得簌簌抖动。
“啊,工兵已经动手了!”他说。 他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紧紧的,像要把自己拉走的样子。那是中央农业试验场。那小小的丘陵上,那密密的小松树林背后,黑红的烟一团一团的涌起,仿佛是万人簇拥着战胜的军旗,高举着,占据着天空的位置。
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几千亩肥沃的土地包围着它,种植着各种谷物、蔬菜、树苗,女工们的笑声忽然收敛,像一群系着哨子的鸽子一样。夏天一开始,黝黑而肥大的美国种麦,海水一样波动在日光里,一阵风又一阵风,穗子低垂着,颗粒又大又多,从乡间来的农人经过的时候,总要立下来用爱慕和新奇的眼光看它一看:这麦子真好,自己能有一垄该多好啊。各种杂交种子的试验分别进行着,茁壮生长,样子和母种很接近。试验室里,人们研究着种子、土壤、温度和湿度、植物病、害虫,用各种仪器,显微镜、玻璃管子和瓶子。各处悬挂着图表,陈列着标本。他是看着它建设起来的。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连长,在这附近担任过警戒。开始,对于一个农场要像一座宫殿一样的建筑,他十分不满。但是,等到它表现了自己的工作成绩,三四年来沉默在默默无闻的事业里,他就完全原谅了它。他认为,这和萨家湾一带的建筑物、交通部和铁道部、励志社有不同的意义。
虽然他玉辅臣是个游牧民族的后裔,然而他早已融入了这农业的中国,就像他愿意流血保卫这山河一样,他敬爱一切为这古旧的中国输入新鲜血液的元素。因此,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农场应该永远这样灿烂,这样辉煌。但这一切今天全完了。
这就是日本人给中国人送来的灾难。这样严重的命运啊。
四十公尺以外,两幢法国式的别墅,焚烧着,楼上粉绿的百叶窗打开着,从里面飞出忧郁的黑烟,红黄的火焰像贪馋的兽舌在窗口上吞吞吐吐。 “轰轰轰轰——”火光声像拂过小松树林的风,夹杂着元宵节的爆竹声那样细小而繁杂的爆裂,破碎的火片不断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火中,或者落在草地上变做一块黑炭、一缕白烟。火星像乌鸦一样飞在天上。一只黄猫直竖着尾巴在灼热的瓦上尖叫,不安的蹿来蹿去。最后,它望着下面的草地,爪子抓着抓着,一下跳了下来,摇一摇身体,咬着身上的毛。分作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散在附近,一列一列的刺刀闪光在各处的丘陵上。五加仑一桶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散乱地放着。
陵园新村、马群、麒麟门、孝陵卫、四方城……一片烈火,浓厚的黑烟像海上飞来的七月的风暴,把整个紫金山压住。
“这就是焦土抗战了!”他想。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什么声音(1)
“什么声音?”
荣四被这爆炸声从睡梦中惊醒。自从目送蒋氏夫妇坐上飞机离开南京后,他一直处在忙碌中。随着日军渐渐逼近南京,几乎兵临城下,随着操着各种地方口音的军队被紧急调到了南京的周围,安排在不同的地方布防,市内路口和要道用沙袋堆起了临时工事,高楼顶上架着高射炮机关枪。都中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
他必须随时了解战局,参与军事决策,并且检查布防……因此,睡觉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这天的凌晨,他才在娇杏的坚持下,和衣躺下。许是太累了,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是工兵们在扫清射界,搞的爆破。”
“是什么地方?”他是军人,自然知道什么是扫清射界。这么一说,心口一松,随意的问道。
“紫金山吧。”
“什么?紫金山?”他忽的坐起。面色紧张的。“你马上给我打电话确认,秣陵别墅是不是也在射界之内?”
“昨天已经跟您汇报过了。秣陵别墅确在射界之内,因此特意请您签署了同意爆破的命令。”
说着,娇杏把一份文件递给他。荣四匆匆的看一眼,一边就抓起衣帽架上的军帽往头上戴:“一定是昨天事情太忙,没想太多。别墅里还有宝珠的画像呢,快,快跟我走,我得过去看看!”
“这怎么行?”娇杏脱口而出,“太危险了!四公子你不能去!”
“你说的也对。太危险了。那你就别去了。我过去!”荣四焦急的,说着他就冲出了办公室。娇杏见他就这么出去了,到底不放心,一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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