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年惊蛰》第23章


高个子冷笑着将他提起来,结果他头上的黑色礼帽滑落在地,一头未挽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半边苍色的容颜。
拽人衣领的动作一顿,高个子复而大声道:“原来是个封建余孽,正好,今天一起解决个干净!”
陆惊鸿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帽子,他从不肯剪去长发,但他也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素来平澜无波的眼眸里透露着些许慌乱。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的他,是自己从未设想过的狼狈。
“留长发?哼,这就是你的代价!”说完,高个子就使劲扯住陆惊鸿的长发,迫使他的头和身体往后仰着,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的不堪一击。
头皮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他的全身,但他毫无反抗之力。仰头望着阴暗的天空,感受着此生最后的绝望。
“都跪下!”
忽然,一句强悍的命令声从城门口响起,众人都听的出来,是日本人。
不容反抗的,几乎城外所有百姓都惶恐地跪在了冰凉的雪地上。唯有几个骨头硬的中国人还站着,接着便几声枪响,他们几个直接倒在雪地之上。
陆惊鸿的神智本来还混乱不已,听到枪声却立刻清醒了几分,一眼望去,就看见丰崎良墅穿着军装走了过来。
众军簇拥下的他沉着脸,就那样一步步走到台前,离陆惊鸿仅三步之遥。然后,将目光转向了身边懵着的高个子的中国男人。
高个子早已收回了手,感觉到丰崎良墅身上阴翳冰冷的气息,颤声说:“不知,长官……来,来这里……什么事啊?”
丰崎良墅淡漠地看着他,示意身边的士兵递给他一把刀,他将长刀拔出刀鞘,利刃照射在脚下的冰雪上,泛着冷光。
“你的脚,似乎很多余。”
他薄凉的嘴唇吐出这句话,然后不给高个子丝毫反应,就一刀削断了他的左脚。
高个子惊叫出声,看着鲜血不断从脚腕处喷涌而出,扑跪在雪地上,立刻大声断断续续的痛叫着,几欲昏厥过去。
台下的中国百姓更是吓得不敢吭声,颤抖着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丰崎良墅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头,缓了缓,自顾自说道:“头发很短么,也无碍。”然后拿出一把打火机,修长白暂的手指扣动,将他的头发点燃。
高个子瞬间充满着火舌快速吞噬自己头发的强烈恐惧感,脚部依然流着淋漓的血液,染红了一地白雪。他跌撞地向后仰去,不停的用自己的头去蹭地上的积雪,变得痴癫而又疯狂。
此时的他,只想着活命,只想着不能死在眼前这个日本人手中。
冷眼看着他疯了般地翻滚在雪地上,丰崎良墅又拿出枪瞄准了他的额穴,随着他的晃动,准备一枪解决他的生命。
陆惊鸿看着这一切,直到看见他最后举起手中的枪时,才崩溃地喊道:“够了!”
丰崎良墅抬起眼帘,深邃的眸子就那样平静地望着他,说出的话冰冷至极:“其他的人我都可以放过,但他,必死无疑。”
然后扣动扳机,响裂的枪声划破寂静。
高个子男人倒在了冰凉的雪地上,血与雪缓慢相融……
第20章 番外 眉骨生花,送君恙安
宋公馆里,暗黑寂静,唯有月光洒落在后院中,一往如初。
宋漾怀里揣着两只长短不一的花红蜡烛,轻车熟路地带着柳眉生钻过后墙下的狗洞,进了宋公馆。
这是自从公馆被封之后,他第一次回到这里,带着柳眉生一起。
到了后花园,凉凉的月色下,暗红精美的戏台子还建在那里,上面红色的纱布在夜风中微微飘拂,从未有人唱过戏的台子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神色黯淡地看着眼前的戏台,声音清浅:“那里,本是为你一人修建的,如今……你却无机会在那上面唱一折清江戏,演一场生死别离。”
柳眉生听着他哀伤地表述,俊秀的眉眼略弯,说道:“如果你想听,现在也可以的。”
说罢,他笑着款步上台,就在那昏暗的唯有一缕月光照耀的戏台上,唱起了《覆华别》。
他没有华丽的戏袍,没有娇艳的面妆,也没有台下为他鼓掌叫好的万千戏迷。他拥有的,只有一个清贫如洗的宋漾,也只是一个宋漾。
“……任风华,慰红裳,只待君归归未长……”
清透的唱音在空旷沉寂的一席之地响起,轻薄的红纱被风吹起,云雾般的遮住了他的半边面容。
“无恨光年轮转,只望岁岁似今安……”
他仿佛又看见了顾乡站在风雪飘摇的城门外,等候着心中之人遥遥无期的归来。
他这十多年,唱尽了顾乡的一生,连带着自己,也入了那迷局,沉睡不醒。
“宋漾。”
台上的他忽然止住脚步,轻轻地叫了声台下静静看着他的人。
“嗯?”宋漾看进他清澈的眼眸。
“你知道《覆华别》的最后一折是什么吗?”
宋漾看他如此认真地问,便回道:“不知道。”
只见他轻轻起唇:“顾乡身死,太子凯旋。”
顾乡出宫那年二十五岁,方祖渊奉命出征已有六年。他在城外的村子里建了一间茅草屋,每日都去城门口等候,又等候整整六年。他三十一岁的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受风寒之后依然立在城门口苦等,最终倒在了雪地上,很快便被风雪覆盖,无了踪影。
他想,顾乡死时一定是从容的。也许他终究发现,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方祖渊爱他,弃他到率军出征;从二十岁到三十一岁,他望君归来十一载。在这期间整整十五年的岁月里,他所得到的,终是还不如他所梦一场的圆满。
那何不,就这样躺在漫天霜雪中,做一场此生未完的梦。
也许他长眠于雪被之下,终有一天,方祖渊凯旋归来时,经过城门,他会发现自己,他会想起有关自己的一切,他会……像曾经承诺的那样,娶了他,共葬于一处。
柳眉生平淡的面容,映着月光的阴影,宋漾知道,他的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他走上戏台,声音温柔:“你不是顾乡,你不会苦等一个人,直到死去的。”
“对啊,我不是他,我还有你……我们还可以永远在一起……”他浅笑着呢喃,复而看向宋漾,又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他吗?”
宋漾有一瞬怔住,反应过来回答:“丰崎良墅吗……”
他本以为,一个人救另一个人是不需太多理由的,但于从小生长在名利风月场里的柳眉生,终究是有自己的异心。
“因为曾经的我,也是那样奄奄一息的躺在巷口,无助而绝望。我多希望有个善良的人救一救那时的自己。”他说道这里,顿了顿,“不是将我带进着这倾尽一生的戏园,而是带我回家,给我一个家……”
“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
只要他们做了夫妻,以后无论如何颠沛流离,所到之处都会是他所渴望的家。
宋漾说着拿出一直揣在自己怀里的红蜡烛,将它们用兜里的火柴一一点燃。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分别放在两边的柱子旁,一瞬间,火光通明。
“我们先……”宋漾将蜡烛放好,忽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结巴着说,“夫……夫妻对拜?”
柳眉生立刻轻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呆子……应该是一拜天地。”
“好,好。”
宋漾讷讷地应声后牵起他的右手,与他并肩而立,虔诚地屈膝下跪,道:“一拜天地——”
头重重的磕在戏台之上,然后两人缓缓抬头,又站起身,再次背对正面跪下,柳眉生道:“二拜高堂——”
抬起头颅后,相视一笑着站起身。最后,面朝对方,深深弯腰,头紧紧靠在一起,同时说道:“……夫妻对拜。”
偌大的园里,只一个戏台上,烛光通明,两人紧依偎在一起,坐在戏台上。
一阵寒风吹来,拂起挂在柱子上的层层红纱,红纱飘过柱边的蜡烛,一点星火跃然其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们……”
柳眉生近乎呢喃的细语声在宋漾耳畔响起,宋漾伸出手轻按着他的眉眼,笑着说:“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他们终究是没有资格阻挡的。”
两旁的红色纱布已经彻底燃起,通明的火光瞬间照亮整个戏台。
“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柳眉生颤着声问道,他曾在蓉城风华绝代了半生,他以为他可以入戏太深,可以不为俗世清醒沉沦。但他无法抹去自己此时卑微的渴望,与宋漾永世长存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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