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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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饮食洁净,工作及时,过一种质朴而丰富的生活,即是所愿。睡前醒来,在床上安静读完几十页书。一边听音乐,一边烹煮食物。暴雨午后煮水喝茶。在电脑前坐下来,写字和工作,保持八个小时。结束后上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清扫,整理。旅行,看戏。逛书店,在超市买新鲜食物。与朋友在咖啡店相聚小叙。与少量人维系亲密而真诚的关系。用书写与更多的人发生内在联接。这便已足够。
世界貌似总在发生更重要的事,经济,政治,战争,变革,大时代……究其最终,与我们发生真实关系的,却不过是一些细微而个体的事:童年,父母家庭,伴侣和孩子,爱,性,付出,索取,欢愉,挫败,一封书信,一段回忆……关心人性幽微的小说,展示的即是个人存在感。这对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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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没有想通,需要继续想。直到想清楚,形成结实骨架可以支撑余生。即便是深入骨骼的替换,也只是在一种寂静中发生。寂静地迁移、泅渡、填充、坚固。写作是一种长期的需索代价的自我解决。理清楚内心的脉络,一事一物,各自归纳安顿于它的位置。
倾诉最终会以沉默、祈祷、忏悔、救赎的方式,渡船过岸。
冬天,在家里放置佛手和梅花。前者有古意和拙朴,后者则疏朗和清雅,悦人心目,都可回味。花谢之后,干枝还可继续插在黑色陶罐里,摆放于墙角。人与花可心心相印。
有人带来远方山里寺庙摘下的新鲜橘子。经历火车一路迢迢,依旧皮色青翠,滋味清甜。这样的小礼物,能够让人心里好几日又暖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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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对大地的劳动生活中,总是会有正直的健康的东西。信仰使人认真,这在物品的制作上会得到反映。好作品的背后总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清贫之德这样深奥的学问,可以通过这些物品很好地去领会。”
柳宗悦的《日本手工艺》开机印了六千册,想来读者是小众,也许局限在研究设计或民艺的人士之中。一本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书,书中观点貌似倒退而又先进,即便出现在如今的艺术杂志,也一样清醒独到。
美是健康。健康是寻常,无事,一种淳朴和正当的状态。世上没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佛心即平常心,别无他物。按照传统方式制造出的器物是稳重的。
日常生活蕴涵着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载体。传统的力量给予一个国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质。对器物的观点,最终反映的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处及相处的个性。
他说记录它们是“我们必须重新认识日本,必须通过具体的物品来关注日本的状态,这样,我们的正信才会苏醒”。把正信的检阅和恢复工作当作写作一本书的根基所在,这发心着实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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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给胡写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分手信,据说写在一个暴风雨夜里。一个女子的自重。她把一个已摔碎的万分喜爱过的容器碎片,默默挖开泥土埋了。再留恋也不足惜。就此诀别。
我对胡兰成并无异议。他的文字有一种境界,此处天地没有冷漠,没有分辨,没有警惕,残缺与丰盈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也没有抱怨和责怪。只觉得春光恰好,人与事完好无损。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他游离人世范畴,而张爱玲扎根于世间。这段深刻而纠缠的关系,始终是她不原谅。
不原谅的关系,通常意味着曾带来难以撤销的满足。
世间还有谁会比他更懂得她的美。他说,读者于你,不过是人来人往看灯会,广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为你闻鸡起舞。说出过此般言语的人,当下一刻已然足够。有没有最终在一起,有没有共度余生,是否爱至生厌,是否离世前互谅……也都是无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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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山影,公寓楼的屋顶,云团,暴雨。独自去广场地下超市买午后的蛋糕。看书,睡觉。疲倦。睡眠是一种安慰。
保持沉默以及佯装不知,这是退。退缩,一再退缩。让那个单纯、清晰、清洁的内核慢慢褪显出来。
每次告别,她都是说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她说,也许你觉得这很无情,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克制。我说,我现在更愿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觉得这样会让对方感觉安全并且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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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工序。搜寻和删除打印稿里每一个觉得略有多余的字和词。这种洁癖没有来由,但我知道这是在让自己满意。删除多余,随时清空,去除累赘,保持简洁明晰。这种方式只是在训练我识别,什么对我来说是真正的重要。
在无边际的窗框里,在那面湖边,在飞鸟消失的淡云边上,我看着你微笑的侧影,看着你的美,脆弱,愉悦,和无力。我知道,属于你与我的一生,已然完尽。
所有的执着,贪恋,不甘,在于我们本来就不完美。守候数量有限的柴薪,观望火焰。你知道余烬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长。你知道孤影摇动。你知道时间在流动变迁。幻觉注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损。
他说,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凑在一起却无法鲜明凸显。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觉得窒息,以及这种高强度的主观的情绪和意识,带给人阅读上的难度……我自然意识到这种种问题。自己写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来源。但人的一生,需要某个任由一意孤行的阶段。
创作未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遵循执念的力量。与心中的这头兽嬉戏与搏击。不管正确与否,这是内在的激情。让它喷发是一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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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庸碌人世从不惧怕面对两件事:及时行乐。死亡。这种人有赌徒天性,有一种沦落和跳脱的美。他们有些出现在记忆中,有些成为书中一再出现的人物。
我对这种人物总是有某种兴趣。在另一个层面,他们所面对的是“被无明和执念所打败的羞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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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在渐渐好转。这是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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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写《表演》,今年写《长亭》。爱里面若有单纯、热望、期待,意味它会同时联接失望、邪恶、冷酷。这即是处境。短篇小说自有其简洁复杂的天地,与长篇小说不同。
“他说,我非常疲惫。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我说,你现在已经醒了。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校订旧稿,如此回头重读十年前写的东西。需要修改的标点字词,不胜其多。为诸多表达的单薄和缺陷而不满,也为某种年轻而真诚的情感而触动。
早期旧作是写作者的负担。若生命力顽强,流动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许撤销成长的凭据。
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总有矛盾心理。不想回头看望它,也无心把它拿出示人。别人偶尔提起心里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杂陈的过往,如同并不值得赞颂的初恋。过程很肤浅,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不是理所应当的那种深刻。但它是个印记。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荣耀,但却是出发和实践的象征。
已校订到《清醒纪》。早期作品对词的过度和重复使用,是未经训练的任性和粗率。到后来,每个词清洁到不进不退,不再多余。这种文字的洁癖自觉是逐渐被确立起来的。后来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词。阅读时,看到简洁的文体,都觉得是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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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里面一则小故事。颍昌阳翟县的杜五郎,传说不出家宅篱门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访,杜生对来客笑谈并非如此,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门外的桑树底下乘凉。不出门,不过觉得对时世无用,也无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门。以前靠给人择吉日和卖药谋生,后来有了田地,儿子能耕种,能靠田地吃饱饭之后,就不再去和干同业的乡里人争利。因为贫困的人只能以行医算卦养活自己。
问他平日里做些什么,说,空坐,问看不看书,说,二十年前有人送给他一本书,书里多次提到《净名经》,他并不知道那经文,只觉得对书里的议论十分喜爱。到了现在,那些议论也都忘了。书也不知道放了哪里。说着这些话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屋里只有一张床。唯独“气韵闲旷,言词精简”。
这故事读起来充满禅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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