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by 柴静》第21章


我问她演什么角色。
本世纪末“我演一个妓女,哈哈哈,而且是年华老去、生意不好的妓女,她在社会上是这么卑微的一个人,却一心一意想结婚。整场戏她出了很多笑话。到了最后还是悲剧的。男人怎么会尊敬一个妓女呢?可是,她为什么不能有梦想呢?”
一瞬间,我记起她唱“点亮霓虹灯,粉刷这黑夜不会那么深,纵然心已冷也把爱当作真……”
“你也有过,是吗?”我问。
“我就没有我的角色这么勇敢了,我只能承认我的失败,但是我还不敢真正很有信心地迎接可能的成功,在爱情上。”她想了想自己的话,点点头。空气里都是静默和百合细若游丝的清香。
我拿起桌上她那张叫《遇见》的新专辑,看看歌名,忍不住微笑。
她也笑:“是,这些歌都是80年代台湾很红的歌,‘bala’歌,就是说烂得不能再烂了,但就像我不怕跟人家穿同一个款式的衣服,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色,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衣服穿我们,是我们穿衣服。从前当我听到《张三的歌》、《驿动的心》时,我会想这些歌为什么不是我唱的?这次,可以了。”
“有没有更私人的理由?”
“嗯……这一首,”她指着《把悲伤留给自己》。“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我才听到这首歌。那时全家都很哀伤,我是长女,要处理很多事,一直忙忙忙,忙到下午五六点,我们要到山顶的佛寺去,弟弟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才想起来,去了对面的商店,只是想买一瓶矿泉水和两只茶叶蛋。站在两个货架中间,忽然收音机里就传来陈升这首歌,我刚好听到那两句说‘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我站在那里就哭起来了。因为我的爸爸一直把我当一个儿子在训练,我知道他的遗憾是我不够温柔可是……”
她的经纪人在旁边指指手表,她停下来看看我,笑吟吟。
最后我依记者俗例问她“最大的梦想”,以为会是在领终生成就奖时大家一起鼓掌下泪,享受殊荣。结果她说“到处去旅行”。
咦?她曾经说“家是我的堡垒”,一遍一遍。
“那时我在外面只想早早结束可以回家去,后来……大家都说你去过很多地方,真的吗?我只记得后台,还有饭店——天哪,连饭店我也记不清楚了,有一天,我真的试图想回忆起芝加哥的饭店是什么样子,比利时的饭店是什么样子… …结果超过十五个以后,我完全混乱了。所以这个世界,我们好像到过了,因为有机票,还有行李上的很多标签……但并不代表我们真的到过那个地方。以后我要真正去了解这个世界。
“至于家……对我们这些要到处走的人来讲,只要按下手提音响上的play,你喜欢的音乐播送出来的时候,那个空间就是你的家。”
跟她握别。
回程车上,音响里放《时间的河》,窗外灯火流丽之极,蔡琴的声音醇厚纯净,“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令人烂醉。那是1987年的歌了吧。
这么多年了吗?真不觉得。
最蓝的蓝 
那一夜,在上海。
米丘白衣黑裤,长发。站在苍老的“四明公所”牌楼面前。
一年前,为了保全它,他将它平移26米。在那周围设计了玻璃,钢,清水,灯。雕有各色翅膀,包括水面之下。
上海的声光色影在其中反射相投。 
站在其中的人也沉浸于光线,有隐隐的神秘气息。
“我也用黄金做过翅膀。”他说。去年他为世界黄金协会设计《生命之骰》,黄金的翅镶在两颗水晶上,黑与白。如同轮回。他说黑水晶是很神秘的,最后制出时模具也随之毁灭,“又是用来做骰子,想一想……那是一种很宿命的美感。”
那么多的翅膀,在他看来分别有喜乐哀愁的表情,我忍不住问“你迷恋飞行?”。 
“其实,喜爱飞行是为……你见过吗?那种坐飞机时看到的蓝,暮色和凌晨来的时候,那样的蓝。”
他后来的画里,试着调过那种蓝。
“试了不少次”他说话夹杂着上海腔和一点点英文,有些词却用北京话说,异常圆熟。
“大学毕业在北京。什么都干,旧城改造,水墨画,摄影,行为艺术……”
那是1982年。他分到建设部。结识的却是北岛、陈凯歌一色人,从此众人行。有次陈凯歌要拍他的一个短片,一行人在天安门,突然狂暴的雨一卷,广场空无一人,他独自呼喝奔跑,简直以狂欢的姿态在天风海雨中趔趄而过。
彼年他26岁。
第二年他们5人被邀去欧洲演讲,之后9年,他居留挪威。
从访问学者到海涅昂斯塔艺术中心的艺术总监。然后是欧中文化交流计划的主席。
举办“中国艺术五千年”大型欧洲回顾展。他用集装箱从黄河运来了36吨黄土,到欧洲后,清除,吹干,最后将20吨黄土铺在展厅里。
金缕玉衣就悬浮其上。
办完展览,闲,日日黄昏时出海,只为看蓝色,水面,天光,还有山脉,从蓝的深处到更深处。那蓝到了临界点,令人惑。
呵呀。
为什么要回来此城呢?
他一笑,打住旧事不说,带我们去爬满废藤的工厂改造而成的“1221”吃上海菜,满厅中西杂陈的人,女人都穿浓紫深绿,或是镂空蕾丝的黑裙,耳上一粒钻,细细地夹着烟。
一群人,都是他的朋友,饭后呼啸一声,去宋美龄旧居的后花园,重重深绿的藤蔓,夜风吹过脚踝。
他为每个人要酒。那种智利的酒,有蓝色火焰。
一夜声色。
只有他一个人清醒,送每个人回去。
次晨去他郊区的工作室,他穿蓝工装,身上溅满泥浆,随坐随卧。和工人一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
有工作时,他会在这里封闭数月,“劳动有一种非常……嗯,朴素的快乐。”他坐在石膏上说。
6月份北京东方广场前,那座叫做《飘》的雕塑就来源于斯。 黑合金钢,中性的人体。小而狭的头部。细而长的颈与肢。有翅自肩打开。失真的比例使它有非人间的气质。
同时又是均衡,精确。十分物质的。
象他的家。
房子很简阔,玻璃桌,宽口水晶瓶,没有插任何东西。简无可简。到处是线条。只有流风穿梭。一尘不染。
两只沙发,一只深蓝。另一只白色的,面对阔大的阳台,在那里可以看到上海苍蓝的黄昏如何归于寂灭 —— 看这华美魅惑的城,渐渐去到夜的深处,睡眠深处,灵魂深处。
他开亮头顶钢架轨道上的射灯。
我翻看杂志上他作品的图片。建筑,画展,摄影……很多以“幸福生存”命句。“技术,或是艺术,都是为了人”他在一旁轻声解说。我翻到一些的红色的照片,象一个人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那是1993年挪威国庆节前,他做的《全球传真行动》,主题是艾滋病。向世界各地发出2000封信,在3月的两个星期中,24小时开通的传真机源源接收着来自世界各地关于艾滋病的答复,上千件。有美国作家、法国诗人、同性恋者协会的成员和尼日利亚的总统。 
5月14日晨7时到次日晚7时,他将那些传真印刷成红色,贴在一起,在地面铺了148米,那条道路的一边是议会大厦,另一边,公园的后面就是皇宫,侧面是经济法学院。有将近60万人从那里走过。
“那天下雨,红色的光投在人的脸上,站在那里,看到那些不同的神色,怎么说呢……”
他沉默一瞬,站起身去放了《费城故事》的原声唱片。患艾滋的汤汉斯在临终前某夜放给丹素·华盛顿的那一段。
“记得吗?他牵引着那些缠着输液管子在音乐中旋转,讲述死亡。”米丘抬起臂,手在空中划出弧线,他的脸在暗处,眼中有光闪动。
歌剧已到结局,弦乐骤起,声音明亮如黄金。是敬畏,是悲悯,是隐密的喜悦与悲意。我两颊发麻。
人世悄无声息。
“艺术家,创造戏剧性的时刻”我轻咳一声,开口。
“或是,感受它。村上春树,书里写,和一个西班牙朋友去吃墨西哥菜。夕阳照来,人满身通红。他说坐在那样的光线里只能哭泣。”他顿了一下,声音轻促“看到这儿,我也哭了。”
人,在那样的光的照耀下,走很久的路,去往很远的地方。 
采访完回到北京后,有一晚他打电话来,正在他父母那里,他的两个姐姐也在。说难得一家人在一起。
“其实当初回国,是因为可以离父母近些。”因为没有听他说过这种家常话,我在电话这端愣了一下。这种世俗的暖意是他身上罕见的。
想起他说“调色时永不可能调出在海上看到的蓝,那蓝,有了光,有奇异的变化,才是最蓝的蓝。”
方兴东:孤独是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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