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人间的四月天》第27章


“绣绣,这是怎么了?”
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瓷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瓷碗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瓷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地射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她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第十七章:致胡适
一(写于1927年)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残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哥伦比亚演讲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演讲托我找中国Speaker(讲演人),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Speaker?本来这会极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Dr。G。H。minnich会长),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原谅。
徽音上
二月六日于费城
二(写于1927年)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访问)才好!星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让我放心)宽慰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在所难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义阶段)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现实主义阶段),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呱Vanity(虚荣),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工夫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娇养坏了),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指陈源及夫人凌叔华)为我叨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地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道歉)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
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三(此信原无日期,根据信的内容估计该信写于上两信之后)
适之先生:
志摩走时嘱购绣货赠Bell夫妇,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眷念K。m。(指英国女作家品瑟琳·曼斯菲尔德)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妇当同来领教。
徽音
四(写于1931年)
适之先生: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凌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叶公超,曾为西南联大外语系教授)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地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里太Human(人情)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从某一方面)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amulant(激励)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快乐或悲伤),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骄傲)。我自己的倔犟,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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