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纽约琐记》第6章


4。 我的画室(3)
好吧,我想:知青日子我也趟过来了,还能怎样?多年来我调动这个念头对付种种挫折,正如那位阿Q,这大概又是知青生涯留给我的良药(或后遗症)——1994年夏末,406室的中国阿Q兼老知青(包括楼内的所有艺术家)果然遇到了最不愿遇到的问题。
纽约市长朱利昂尼今秋再获连任。政绩:过去四年犯罪率大幅降低(没话说),失业率获得控制(也没话说:艺术家反正从来无业)。还有,悬置二十多年的时代广场整建方案终于在他上任后强力通过付诸实施。钱哪里来?一说是香港财团有巨资介入,另一说很快证实:沃尔特·迪斯尼集团包下统吃。
都没话说。
巴巴拉照旧站在大门口谈笑风生。大家在电梯里多了一两句对话:听说吗?听说了。规模较大的事是一点点变化的:对街停车场那幅巨大的梦露性感广告拆卸了,接着,门面最大的成人中心悄然关闭(往日生意清淡时,二楼常有舞娘抽着烟凭窗张望)。废弃几十年的剧场“维克托利”和“阿姆斯特丹”被施工铁架包围,开工翻新,周边街面也封锁起来。其实,迹象早已昭然若揭:从1993年起,市政府就在这条街举办好几次露天艺术品展示(雕塑、装置、行为艺术),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文化气氛,让纽约人看看曼哈顿黄金地段这条失落的街道快要改邪归正了(后来当我们抗争时就有人指控市府在时代广场先利用艺术而后驱逐艺术家)。1994年春,我窗户对街的大墙画上了迪斯尼卡通广告,那只大白兔造型日后在经济上、政治上的超级势力,轻易打败了楼内全体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
地皮早就圈了出去,轮到我们的节目只是扫地出门——我的耳目太迟钝了。
入秋的一天,两位男子敲门进屋,西装笔挺,不就座,站着,递过一份“市府开发四十二街计划”知会,附表是长串动迁文件,内有本楼房号和租户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目。“下一步我们会及时通知,任何问题请来电话,劳驾,隔壁几位今天进来没有?”名牌风衣、领带、皮鞋,男用香水味隐隐袭来,头发朝后梳得一丝不苟。留下名片后他们离去,转身的动作潇洒而干练,不愧大公司雇员有恃无恐的气派。此后几天这两件簇新的浅亮色风衣在老旧的楼层内飘荡,寻访每道门背后的租户(许多艺术家在外兼职,并不天天来的)。
工作如常。传说怎么也得拖到来年春天。不过很快艺术家们就行动起来。冬初,我被叫到六楼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女画家画室中开会。那是全楼二十多位同行头一遭会齐,彼此通了姓名,大家看向一位衣履光鲜面色红润的秃头男子。他用坐惯皮沙发的姿势靠在一张铁椅子上,胖手团握,言语清晰,说一句话就目光炯炯环顾众人。他是老牌律师雷康,他说,案子他接了,同时上告市府和所谓整建计划办公室罔顾人权欺负艺术家,上策争取不迁,下策要求赔偿。输,他免费效劳;赢,每人赔款他抽成百分之二十五。
接着商量具体措施。群情激奋。我只能听懂小半,兼以遇到开会我就神志涣散,思想眼睛同时开小差:意大利女画家专画欧美大幅地图,她长得像个吉卜赛人,乌眉黑发,赤脚,脚趾上又是颜料又是趾蔻。瘦高个招集人名叫克里斯蒂,据说是音乐家,又是观念艺术家,蓝眼睛露着忧郁、嘲讽的神色,讲话慢条斯理。大半来者早就面善,在这样的场合,言谈之下情同难友。散会时大部分来者在公诉合约上签字,围着救星兼侠客雷康先生,又聚在楼道里谈了很久,话题早已不是官司,而是哪个画廊的哪期展览——灾难临头的艺术家。那位吉卜赛女画家趿一双用大红绳子编结的南欧凉鞋,在人丛中无缘无故地尖笑。
此后几个月邮件不断,一类是整建办公室提供的画室出租资料,曼哈顿各地段都有,租金贵多了。另一类是雷康办公室的诉讼报告,并迅即来人登记各位同行的画室私产以便报备索赔。两件风衣又来过几回,询问(明明是催逼)另租画室的意愿。显然所有人厌恶这一对活宝,不久,头儿亲自出马:一位伶牙俐齿的时髦女郎,她略去我的姓直呼名字,接着是飞快的唱歌般的开场白:“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也是画家,当然,你们有律师,好啊,非常好!我们谈得很好。”她而且坐下,架起腿打量画作诚恳赞美,叫人很难不相信她。我笑着提到那两位喷香的男人。“噢!可怜的孩子。我简直头疼!但是听着:你难道愿意继续这种状况?”我问什么状况(故意的),是指留下去吗?“NO,NO!”她撮起嘴唇,像幼儿园阿姨那样举起食指左右摇晃,每个指端涂着巧克力色的高级指蔻。
4。 我的画室(4)
进入1995年,我们至少开过六七次会。我心里早已认命。我不是美国人,不像他们从小知道为自己的权利同任何势力争。我一路跟着大家,差不多只为严重的事端总是有点好看、好玩的地方——2月,全体艺术家出现在下城联邦法庭。我迟到,推开某号法庭边门,一眼看见233号楼全体艺术家坐在这种地方,恍如目击一段电影情节。法官的老脸总是疲倦而呆板,不看大家。第一轮我们失败了,记得我隔壁的两位阿根廷画家当庭用西班牙语大骂。雷康镇定自若,步出庭外,同克里斯蒂躲到大石柱背后商量。不久,好几位“难友”悄没声退出案子,他们是时装设计师或工艺美术家,必须赶紧找到工作兼营业的去处。电梯忙起来,大件家当堆在门厅等待搬运。4月第二回出庭时,清一色都是“纯艺术家”。大家坐到前排,神色平静庄重,不像来打官司,倒像是出席葬礼。吉卜赛女画家两眼泪汪汪的,出庭后瞧着春枝绿芽又笑将起来。几天后律师事务所发来信函,措辞坚定沉重,要求大家准备长期周旋下去。克里斯蒂原来是个能干的政治家,他同时展开舆论战,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四五家报馆先后登出消息和文评,一致表示同情和声援,从报章援引的资料,我才知道楼内颇有几位同行成绩不凡,是名牌画廊及惠特尼美术馆双年展的作者。艺术家们向各界散发的传单更是用词耸动,诸如:“四十二街新上演的百老汇悲剧”、“纽约杀害艺术家”之类。我们站成两排在大楼背景前被记者拍照,一位谁也不理,从不参加会议的画家朱利亚(画得非常不错)那天也挤进行列,带着难为情的笑容。
4月底飘着细雨的一天,我们在时代广场发起游行。
艺术家总是像在玩耍。游行前后楼内好比过节,每道门敞开着,大家忙进忙出。克里斯蒂倚在门口问我能否弄到喇叭(我没弄到),三楼那位剃短发蹬军靴,长得活像革命者模样的女画家挨户送发黑色长布条,关照在游行当天从窗口悬挂到街面,并要求尽量带朋友加入。这是我第二回在时代广场游行示威。上一次是为祭悼林琳。下午两点,队伍集合,我回望大楼:楼面一半窗户内的主人撤走了,零散下垂的布条被风雨折腾得不成样子。人倒来了一大群,给警察、记者围着。队伍启动,忽然,从排首穿过来一阵难听而凄厉的钝响:克里斯蒂,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支靠旋转刮出响声的木头家伙——笨重粗大,模样像极了中国土制木板机关枪或旧时乡镇的敲更器——他昂然高举,金白色头发逆风飘抖,奋力地、很不熟练地挥舞着,但队伍随即被领错方向,止住,转弯,刮木片声哑了片刻,又复刺耳地响。一片笑声。
自那天以后(我们在四十三街《纽约时报》报馆门口解散,人人浑身湿透),我再没完整无缺见过坚持到最后的那群人。迁出势成定局,众人陆续动身。好几位艺术家70年代末就在这儿藏身作画,他们是最难受的人。某日在门口遇见六楼那位年长的德国同行(我喜欢他优雅沉静的面容),他站住,和我长久握手:“再见了,朋友。我回家乡去。在这儿待了十五年,纽约伤了我的心,我永远不想回来了。”
剩下的蚂蚱都在等候最后的驱赶。夏天。成人商店相继移走,连串门面被涂成彩色的大木板封闭了。四十二街变得陌生空荡,就像爱德华·霍珀的那幅名画《星期六》:一排歇业的店铺前空无一人,阳光斜照。我赶制完毕(不完也得完)十联画,初秋将连同所有大画去台北展览。7月的一天,我打开房门清扫画室。一位不认得的中年艺术家走进来,巡视过后,告诉我他叫毕德娄。好,毕德娄。您玩哪一路?“我?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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