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第62章


在哈莫斯看来,真正的中国读书人,就是那种既能纵情声色,又能及时悬崖勒马的智者。好色为人之天性,所以中国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夫子,在几千年前会感叹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禁欲和好色两种形同水火的主张,只有在真正的中国读书人那里,才能得到最完好的结合。哈莫斯感到悲哀的,是当他开始对中国的房中术,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时候,他已经令人遗憾地衰老了。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采阴补阳能够返老还童的邪说。关于采战之术的记载,一度曾经使他走火入魔,他唯一的一段让人想起来就脸红的经历,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阳凄和早泄,他指示陈妈为他准备了一小袋米,吊在书房里,然后像练习拳击一样,每天用自己的阴茎对米袋撞击一百五十次。练习的结果,一周以后,他的睾丸肿了起来,阴茎该勃起的时候不奋起,不该勃起的时候,却像根棍子似的竖在那,连小便都困难。
哈莫斯并没有在邪路上走得很远,陈妈的爱情拯救了他。这位不同寻常的女人,发现了他的秘密,毫不客气地把米袋里的米倒出来喂鸡。她要他向她发誓,再也不去搞那些邪门歪道的玩意,否则将一把火,烧掉哈莫斯引以为自豪的所有藏书。陈妈从来就是一位说到做到的女人,她虽然没有和哈莫斯正式结婚,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女主人的地位不仅不容置疑,而且哈莫斯事实上对她的话,已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抗。越是接近垂暮之年,哈莫斯的行为举止越是像一个小孩子。在陈妈的要求下,哈莫斯又开始去江边钓鱼,胡地去世以后,在江边钓鱼成了哈莫斯晚年的唯一消遣。
在哈莫斯的晚年,梅城的人常常看到哈莫斯和陈妈,手拉着手十分招摇地从大街上走过。虽然年龄确实不小了,在大街上,哈莫斯很少表现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哈莫斯的举动,仍然像教养十足的绅士。晚年宁静的爱情生活,使得哈莫斯保养得越来越好,越活越精神。梅城仍然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许还感觉不出来,但是,如果谁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来到梅城的话,便会非常吃惊地发现,梅城正在逐渐变为一座陌生的城市。属于胡天胡地时代的故事,除了继续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属于那个时代的许多流行风尚,仿佛过了时女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辉,小小的梅城和古老的中国一样,进入了短暂的民国盛世。
第一位通过县长考试的新县长,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正式走马上任。新上任的县长掀起的第一股热潮,就是声势浩大的新生活运动。妓女必须改良,嫖客一经发现,便大张旗鼓地登报批评。性病的危害性被几十倍地夸大了,娶妾也被认定是违法的。新县长提高了梅城中文化人的待遇,他亲自出面给县中学的教师涨薪水,特邀县中学的校长为县政府参议。年老的哈莫斯也被当作隐居在梅城的大学者,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陈妈的搀扶下,请出来亮相,为大家作了一次〃中西文化之消长〃的即兴演讲。哈莫斯对于中国文化渊博的知识,让所有听演讲的中国人目瞪口呆。人们不敢相信从一个洋人的嘴里,自己古老的文化积淀中,有那么多美妙的东西。对于听演讲的人来说,通过聆听哈莫斯的一席话,无疑是接受了一场最好的爱国主义教育。
梅城昌盛的赌风也得到了遏制,新县长不仅下令禁止推牌九,而且也不许打麻将。唯一可以玩的娱乐项目是扑克牌。商店里的扑克牌被一抢而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识数的,就都对一种叫作二十四点的游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种利用加减乘除,将几张扑克牌算成二十四点的游戏规则,疯迷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学生在课堂上,茶客在茶馆里,夫妻在上床前,都兴致勃勃地玩这种游戏。游戏的高手们,往往在牌刚翻开来的时候,便能算出二十四点来。游戏刚开始风行之际,一道难题曾经使很多人束手无策,这就是如何将五张五,换算成二十四点。一段时间内,这几乎是一个死题。然而一名小学生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算了出来。三十年以后,这位只有四年级的小学生,成为全国著名的数学家。
新县长不许嫖娼不许纳妾的主张,似乎压抑了梅城里人们的性能力。由于新生活运动来势凶猛,不安分的男人不得不采取别的通融办法,大家注意到新县长的太太,是新县长和农村的黄脸婆分了手以后新娶的。这个了不得的发现顿时被男人们加以合理利用,新生活运动开展了三个月以后,一场新的声势浩大的离婚热潮,像瘟疫一样在梅城里流行。人老珠黄的女人们,纷纷在解除包办婚姻的幌子下,从家里被撵了出去。而被逼改良的妓女,却打着恋爱自由的招牌,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新生活运动还没到半年,新县长成了梅城中弃妇们唾骂的对象,这些弃妇中,既有被迫离婚的女人,也有因为找不到男人,生活没有了经济来源的妓女。在一次公众集会上,正演讲着的新县长,突然被一群冲上主席台的弃妇们揪住了。她们大喊大叫,揪着新县长的头发,拉掉了他的金丝眼镜,扯去了他第一次上身的新外套。一位刁的妓女,趁乱在新县长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脚,等到警察吹着哨子赶到主席台上,新县长像一只虾子那样哈着腰,正捂着自己的要害在讲台下面打滚。
从这以后,无论新县长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身边,总是像狗一样地跟着几名警察。当人们私下里议论新县长的睾丸很可能破裂的时候,他已经又一次出现在周末的舞会上。全民大跳舞,是新县长提倡新生活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本地乡间流行着一种小秧歌,这种逢年过节在街头自发表演的舞蹈,被新县长赋予了新的寓教于乐的意义。提倡全民大跳舞的本义,是为了提高大家的身体素质。中日的军事对抗已经不可避免,作为地方官员,新县长觉得自己有义务,让所管辖的老百姓一个个都像牛一样结实,以便于在即将来临的抗战中,穿上军装便可能成为战士。每到周末,大街上拉着以往只有过春节才会有的彩灯,万人空巷。人们踩着锣鼓点子,兴高采烈地跳到半夜。
步入晚年的哈莫斯常常产生一种隔世的感叹,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心态。在年轻时,所有发生在中国的巨大变化,他似乎还能预料一些,可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垂老之际,他的思维开始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拍,他的思路开始混乱,不止一次把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事件混淆在一起。梅城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哈莫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不过只有一条肮脏不堪的街道。那时候的梅城和中国其他的南方小城没有二样,落后保守充满着强烈的排外情绪,男人们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这辫子曾经被西方人讥笑为猪尾巴,女人们则一律三寸金莲的小脚。跑起路来,像风摆荷叶一样晃个不停。几十年过去以后,哈莫斯重新走在梅城的大街上,他根本无法相信这座喧嚣的城市,确实就是过去的那座城市,小伙子在街上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戴着小墨镜,小分头抹得油光锃亮,后面载着女学生一样的年轻姑娘。传统的旗袍两侧的开衩越来越高,用陈妈的话来说,就是高得露出了屁股才好。
保守这样的字眼已经不适合形容梅城人,离婚早已不是丑闻,改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由恋爱成了一句口头禅。大街上,从沿街的窗口里,用竹竿挑出了红红绿绿的女人内裤,肆无忌惮地晒着太阳。从女人的内裤下走过会不吉利的忌讳已不复存在,轻薄的男人们常常停下步来,仿佛看西洋镜一样,昂首注视那些红的绿的内裤,然后窃笑着议论一番。落伍的哈莫斯也失去了继续写书的兴趣,他陶醉于自己的藏书中,对梅城所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越来越难理解。在大街上漫步的哈莫斯,和在书房里读着中国古书的哈莫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生活在中国的现实和历史两种不同的空间里。大街上的哈莫斯对梅城的现实充满了不理解和怀疑,而书房中的哈莫斯却对中国的历史五体投地,敬佩到了极致。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哈莫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会出现胡大少这样的历史人物,会出现胡天和胡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定居,最终也成为这座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战争说爆发就爆发了,日本人先是在华北,然后在上海,和中国的军队展开激战。很快华北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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