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莫言-第57章


郝大手:(指姑姑)她当然能够证明。 
秦河:凭什么她就能证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结过婚。 
秦河:谁能证明你和她结过婚?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睡过觉! 
秦河:(痛苦万端,抱着头)不——!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我为你耗费了青春,你答应过我,你说你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也不结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干什么?我跟你可是有约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当时跟你说,要我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接受他,把他当我的弟弟,容他疯,容他傻,容他胡言乱语;管他吃,管他住,还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还要容他与你睡觉是不是? 
姑姑: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经病,我的神经很正常! 
郝大手:叫嚣也没有用,恼羞成怒也没用。哪怕你把拳头举得比树还高,哪怕你眼睛里蹦出鲜红的樱桃,哪怕你头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里飞出小乌,哪怕你浑身长遍猪毛,也无法改变你是神经病!这个事实,用钢凿子,镌刻在石头上! 
姑姑:(嘲讽地)这满嘴的歪词,是从蝌蚪的剧本上学来的吧? 
郝大手:(指着秦河)你每隔两个月,就要到冯耳山精神病院住三个月。在那里,你穿紧身衣,吃镇静剂,实在不行还要坐电椅。你被他们折腾得皮包着骨头,眼珠子发直,好像一个非洲的孤儿。你的小脸上沾满了苍蝇屎,好似一块旧墙皮,你从那里逃出来,又有两个月了吧?明天,或者后天,你又该到那里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护车的警笛声,秦河浑身颤栗,跪在地上)你这次进去,就不要出来了。你这样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来就会给这个和谐的社会增添不和谐的因素! 
姑姑:够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医生,我就把你永远关在那里,我要用电棍击打你,让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让你彻底休克,永远不要醒来。即便是醒来,也要让你彻底失去记忆。(秦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嘴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郝大手:你这叫毛驴打滚儿,雕虫小技。滚。继续滚;看,你的脸变长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变大了;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头毛驴;毛驴拉磨,在磨道里转圈子。(秦河四肢着地,高高地翘着屁股,模仿毛驴拉磨)对,就这样,真是一头好驴!磨完这二升黑豆,再磨一斗高粱。好驴不用戴遮眼,好驴不会偷吃磨盘上的面。好好干,主人不会亏待你,我已经拌好草料,等你来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说过,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顾那些孩子吧,别让他们冻着,也别让他们饿着。但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也不能让他们穿得太暖。就像你反复说过的:婴儿若要安,三分饥饿三分寒。(转对秦河)你怎么不拉啦?你这头懒驴。非要用鞭子抽着你才肯干活吗?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个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来,不要装死!这样的把戏,你玩过不止一次了!这样的把戏,我已经见过许多遍了。这样的把戏,粪堆上的屎壳郎都会。你想用装死来吓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马上死,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姑姑急忙上前,欲对秦河进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拦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我再也不允许,你用那种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左移动;姑姑往右移动,郝大手跟着往右移动。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们医生的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健康的人,一种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过我的父母,今天他突发了疾病,我也要忘记仇恨将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强奸我时突发癫痫,我也要将他推下去进行救治! 
郝大手:(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痛苦地低语着)你到底承认了,你到底还是跟他们兄弟俩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姑姑: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物主义者,凡是否认历史的,就是历史的唯心主义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像怀抱一个婴儿一样,摇晃着,低声唱着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无泪……想写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记不住你的歌词……想亲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拥抱找不到你的身体…… 
一个身穿绿色小兜肚(兜肚上绣着一只青蛙)、头皮光溜溜犹如一块西瓜皮的孩子,率领着一群坐着轮椅、拄着双拐、前肢上缠着绷带(由儿童扮演)的青蛙,从那个幽暗的洞里钻出来。绿孩子大声喊叫着:讨债!讨债!“青蛙”们发出嘎嘎咕咕的叫声。 
姑姑一声惨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闪着那个绿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过来的秦河抵挡着绿孩子与青蛙们的攻击,保护着姑姑下场。绿孩子与青蛙们追下。 
——幕落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来访接待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有一部电话。墙上挂着锦旗、奖状之类。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后,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陈眉就座。陈眉依然是那身装束:黑袍遮体,黑纱蒙面。 
小魏:(一本正经,学生腔调)来访公民,请坐。 
陈眉:(没头没尾地)大堂前为什么不设上两面大鼓? 
小魏:什么大鼓? 
陈眉:过去都是有大鼓的,你们为什么不设?不设大鼓老百姓怎么击鼓鸣冤? 
小魏:你说的那是封建社会的衙门!现在是社会主义,那些玩意儿早就废除了。 
陈眉:开封府就没有废除…… 
小魏:你是从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吧?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陈眉:我要见包龙图。 
小魏:公民,这里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群众来访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么问题请向我反映,我会将你反映的问题记录在案,并向我的领导汇报。 
陈眉:我的问题太大了,只有包龙图才能解决。 
小魏:公民,包龙图今天不在,你先把问题告诉我,我负责将你的问题向包龙图汇报,你看如何? 
陈眉:你保证? 
小魏:我保证!(指指对面的椅子)您请坐。 
陈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让你坐你就坐。 
陈眉:民女谢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陈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说女公民,咱们不演电视剧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眉:民女原名陈眉,但陈眉死了,或者说陈眉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还是想让我逗你玩?这里是公安局派出所,是个严肃的地方。 
陈眉:原先我有两条高密东北乡最关的眉毛,所以我叫陈眉。现在,我的眉毛没了……不但眉毛没了(尖厉地)连睫毛也没了,连头发也没了!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叫陈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摘下面纱? 
陈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东丽玩具厂火灾的受害者? 
陈眉:你真聪明。 
小魏:我当时还在警校学习,从电视上看过这次火灾的报道,那些资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发自内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灾后的赔偿问题,最好还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闻媒体。 
陈眉:你不是认识包青天吗?我的事只有他能做主。 
小魏:(无奈地)那好,你说吧,我愿尽我的力量,把你的问题往上反映。 
陈眉:我要告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谁抢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说,不要看急。我看您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咙,您的喉咙都嘶哑了。(倒一杯水递给陈眉) 
陈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时看到我的脸。我讨厌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到我的脸。 
小魏: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陈眉:自从受伤之后,我只照过一次镜子,从此之后我便恨镜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我本来想还完欠我爹的债就自杀,但现在我不想自杀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我自杀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儿了。我听到我的孩子的哭声了,你听……他的喉咙哭哑了,我要给他喝奶,我的乳房胀得像气球一样,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藏起来了…… 
小魏:他们是谁? 
陈眉:(警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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