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37章


幽默,行动果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冷面英雄。更让人吃惊的是,电影中竟然有一皮肤半黑
的窈窕女郎,身着比基尼泳装,在舰桥、舷梯、甲板间跳来跳去。蓝天碧海、烈火浓烟衬托
着鲜亮的桔黄色三点式泳装,果然赏心悦目。唐克坚持认为审片子的人在这个镜头出现时正
巧睡着了,以至让这大逆不道的镜头出现在中国观众眼前。这片子唐克看了多遍,还一再鼓
动我多去看几遍,说这种片子每个镜头都值得琢磨。
摄影是唐克一贯的喜爱。他有一台老式的单镜头反光135相机,曾给我看过一些他照的
人物特写,我当时认为水平相当高。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全听唐克启蒙,从他那里知道了牛
顿的黑白反差效果、布拉萨依的人物照。他珍藏着一张不知哪里找来的布拉萨依照的毕加索
相。他对我说,这张相片不符合一般人物肖像的规则,画面切割不均衡,但是人物表情捕捉
得太精彩。还拿起尺子在这张照片上比划,说要是他照,他会裁掉多余部分。他对摄影很下
功夫,手边几本有关摄影理论与技巧的书,快让他翻烂了。他自己拍照,也自己冲洗,放大
机是自己手工制作。他把那间小屋弄成暗室,常常一干就是通宵。有一阵他和唐伯伯闹气,
把全套冲洗相片的设备搬到炒豆胡同,夜里我陪他干活。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见一张相纸从
显影液中渐渐显出形象,真有一种快乐。他洗过许多照片,但我现在唯一记住的是他给自制
的放大机照的相。构图极朴素,那架细脖大头的放大机孤零零的悬置在照片的中间,似有种
哀怨的表情。他自己吹嘘说这张静物照可与牛顿的片子相比。

唐克在北京汽车制造厂干的是机修钳工的活,这个工种是工厂里技术要求最全面的。要
能判断机器的毛病出在哪,还要能动手修,有时配件不凑手,就得自己动手做。唐克在工厂
上班是百分之百吊儿郎当,泡病假、请事假、迟到早退司空见惯。但他群众关系总混得不
错,哥们儿、姐们儿、大伯、大妈一大堆。领导恨得牙痒痒,不知整过他多少回,可他一仍
其旧,死不改悔。唐克学了手艺也不闲着,总想着自己捣鼓点玩意儿。他建议把我爸五十年
代初从越南带回来的那架菲利浦收音机拆了,做个音箱。那时我已经沉溺于古典音乐不能自
拔,但没有好设备听。他说可以把我那架北京604开盘磁带录音机接到音箱上,扩展低音。
立体声概念,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以为弄两个音箱左右一摆就是立体声。终于他把我爸的收
音机拆了,其实他只用里面的那只八寸喇叭。他的木工活挺漂亮,外壳还贴了一层深咖啡色
的木纹塑料贴面。音箱的原理是他自己瞎琢磨的,但背面开反射孔,内里塞棉套吸音,还真
符合声学原理。音箱做好以后,他精心往面板上贴了一个商标牌 
“Toshiba”,后来才知道
是大名鼎鼎的日本东芝。也不知道他打哪弄来的。
音箱做好后,唐克又有新的设想:“设计剪裁缝制衣服”。七十年代,大陆几亿人的服
装基本上是一个样式,都是脱胎于军装的毛服。唐克平时就要把工装裤改窄,包臀裹腿。他
不能忍受穿万众一面的毛式服装。这回他要自己设计款式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把当时
叫“老头衫”的圆领衫裁短,长度仅及肚脐。下摆不缝,留着毛边。再就是把劳动布工作裤
彻底改造,臀围、大腿围收紧,膝盖以下开成大喇叭口,裤脚毛边,一边的膝盖上剪开一
洞,拉出布料的粗纤维。这款似乎是从电影《爆炸》里学来的。难得的是唐克追萍萍失败之
后,身边再无女性,而他妈妈也早已不在世,设计的服装全靠自己缝制。他的女红技巧如
何,我不能评价,但那身打扮招摇过市,绝对得让“雷子”盯上。
一天中午,唐克来我家,我俩在院门口说话。这时我妈已对唐克提高了警惕,让我少跟
他来往,所以他总是在胡同里跟我会面。唐克背靠墙,一脚立地,一腿屈起,脚蹬在墙上。
屈起的一腿,恰恰把膝盖上的大洞暴露出来,像裤子破了没补。我姥爷回家,见我和唐克在
说话,便点头而过,谁知走过去几步后,突又掉头回来。姥爷是深度近视,他摘下眼镜,弯
腰仔细端详唐克裤子上的大洞,然后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姥爷是北京市武术协会委员,身怀绝技。太极、通背、形意、八卦掌、五禽戏,样样精
通,更有一独门功夫“太极短剑”。文革前他曾带我去看他在北海体育场表演。此套剑术形
似太极拳,做起来身形悠缓,气随意走,意气相连,绵绵不断。但前臂内侧暗藏一尺短剑。
格斗时,翻腕刀锋立现,一剑封喉,制敌死命。因此套路太凶狠,姥爷从不传人。我表叔曾
跟随罗瑞卿掌管公安部,几次劝姥爷将此绝技传给公安学院武术教研室,但姥爷执意不从。
后来他对我说:“我怎知学剑的人是不是好人,他要学了去干坏事怎么办”?看来姥爷早
知“国家机器是不能信任的”。
唐克走后,我回家,姥爷叫住我问,你这朋友是何人?家里是不是特困难?有无父母?
我奇怪姥爷为何问此。姥爷发话道:“这孩子可怜,裤子破成那样还穿了上街,家里没人给
补。你叫他进来,把裤子脱下,让你妈给他缝缝”。我妈一听大乐,在旁边朝姥爷喊:“人
家那是时髦”!姥爷到了也不明白破衣烂衫如何时髦。再见唐克,相告此事。唐克大感动,
说今后再见了姥爷非给他“磕两不可”。果然,唐克以后再来家中,总找机会和姥爷聊天,
哄老爷子,竟至姥爷甚喜欢他,还要教他习武,说赵家孩子全不学他的玩意儿,实在可惜,
颇有“广陵散不复传矣”的感叹。不知姥爷要教唐克的功夫中有无他的独门绝学“太极短
剑”。
七四年开始批林批孔。像我们这种平日爱“学习”的人大半被组织进了“工人理论队
伍”,负责向革命群众宣讲毛的理论。为了配合批林批孔,中国书店上了一些中国古典文
学、史学、哲学原著,我们因此有机会读些以往找不到的书。唐克对新鲜玩意总有兴趣。当
时北京汽车制造厂的工人理论小组在北京挺出名,所以让他们和北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一
起编辑、注释辛弃疾的词选,因为当时辛弃疾被列入了法家队伍。唐克和厂里工人理论队伍
的头儿关系很好,常和人家瞎聊。人家在干活、搞注释,他也趁机读了几首辛词,因喜爱就
要和我分享,居然弄到一部人家刚注释完的底稿给我,打字油印,整整齐齐一大厚摞,像本
书的样子。唐克自己做了个封面,用挺漂亮的毛笔字题上《稼轩长短句》。后来才知道这是
以元大德年间广信书院刊印的《稼轩长短句》为底本,参照前人注释编成,里面大约袭用了
不少邓广铭先生的研究成果。反正是工人阶级用,不存在抄袭和版权问题。那一阵我们以背
稼轩词为乐。唐克常有独解,犹喜《贺新郎》送陈亮一首,最感叹陈亮别去,稼轩不舍,竟
踏雪追人。古人高意勾起唐克远游之心。不几日他告我将独自远行,游历名山大川。既念
到“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便要亲往拜谒。我问他可有盘缠?他笑答“一甑一钵
足矣”。 

唐克开始浪迹天涯,几乎每周有一信寄我,信中记载所行遇之奇事。大凡风物人情、遗
痕古迹、绝词妙文皆详录之。我不知他的行止,只凭着收到的信知道他到过哪儿。他在成都
寄给我的信有十多页,大抄武侯祠、杜甫草堂的铭文、楹联、题诗。记得武侯祠所悬巨匾
题“义薄云天”,祠内有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
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
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随后,唐克在重庆买舟而下,
过三峡时,他抄录盛弘之《三峡》名句给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
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他沿途记载长江名胜,在武汉下船寄信给我,信封上注
明“发于武汉长江大桥”。随后,顺江而下,过黄冈赤壁,览小孤山,在九江下船奔了南
昌。
唐克出发时号称只带了五块钱,沿途多半靠混车、蹭票、扒车而行。他在宝鸡曾上一煤
车,半夜几乎冻死。时常饿肚子,但总有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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