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10章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脚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根树皮、蝗虫土蝉大蚂蚁的气味,还混有不久前国宴的气味以及当天午餐中油煎蚕蛹的气味。嗅着它,霜降带着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内是一个时代,一片江山,一部历史。那部历史教育她:没有他,以及他这样的老人,就没有她,没有新中国。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动。她强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内那股强烈的异感和不适。
“你得学书法,必须学。每天起码到我这里练习一小时。我决定教你了。”他把“决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颗硕大皮坚的蚕蛹。她不知这个“决定”
是厚待还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没一个被他“决定”
的。她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说话中带的那股“决定”意味,都是从这儿来的。他“决定”他他们,他们去“决定”别人。
既然是决定,霜降便将头点得相当殷切。
将军又说:“你还必须读书。必须读。”他手一划,指四壁书柜。
霜降更点头了。她一点也不烦读书,在家读书添灶,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点区别使将军如此“决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聪明,讨人喜,但也不过一个小保姆啊。“年纪小,不读书将来做什么?!”将军往语气上加大分量,像反驳她的反驳,她一个字的反驳也没有啊。若敢,她会问:将军您自己呐?据说程司令本人并不读书,尽管他的藏书是座富矿。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没读过。他藏书甚至不是为了后代,因为无论他儿孙中的谁碰了他的书被他察觉,他都会咆啸。连他的小儿子大江随手翻翻他的书,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书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他对这财富的贪恋是因为他祖祖辈辈都贫乏于此。他爱它们,正因为他不可能真正占有和支配它们,而仅仅是物质上的拥有。霜降为她突然获得的特权震惊——他居然邀她来侵犯他这块无人敢涉足的圣地。她感到搁在她肩上的手渐渐顺她脊梁滑下去,最后停在她腰部。这只手的自信与霸道使人不敢去怀疑它在伦理道德上的正当与否;这只手的力度与热情使人无法看透他真实的衰老程度。
“你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将军说,或说他“决定”。
他表情全无。但目光却温存许多。手滑过腰与髋的弧度,又回来,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弧度会这么好。它来回了几次,惊羡那弧度的青春和美丽。“要好好读书哦……”
没什么。他的年岁能做你外公了,她这样想。终于不行了,她出声地笑起来。只要这样笑,她身子就可以乱扭或缩下去。那些乡下妇人都这样笑。
她知道这笑有多蠢。她知道这样一笑就能把身土无论多少灵气都笑光,笑成那种乡下傻女人。而将军却不感到太败兴,也慢慢笑了。牵起一个嘴角——他也会这样的微笑,它却仅仅表现他无可奈何的骄纵。
电话铃响了,她想,这下好了。
将军抓起话筒,听也不听就说:“一会儿再打来,我现在有事。”挂上,它又响。将军看它一会,“决定”给予理会。他的表情还似乎“决定”了它是淮。
“说。”他对话筒道。完全明白谁在说、说什么似的。
“……你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你提也没用,根本没有商量余地!……缺他吃了还是少他穿了?他住得跟半个皇上似的,还要自由?你去告诉他,他什么都能有就是别想有自由!他拿了目由就一天到晚去造孽。……你不要再跟我算儿女账,这一套我早就不吃了!你再去告诉他一遍:我现在不是他老子,和他没私情好讲。他除了服国法还要服家法,再告诉他:想要录影机,办不到!电话?他做梦!他有再多钱,没我的准许,我看你敢给他买!要自由,要录影机,要电话,要每天出来活动三个小时,你问问他是谁?他是个不折不扣在服大刑的犯人!做个犯人能活得这么游手好闲,舒舒服服他还不知足?!……大江那个小杂种要敢去找他聊,我可以立刻请他回学校!才两年,他就蹲不住了?叫他别忘了,按原判他该蹲二十年真正的大狱,干二十年苦工,吃二十年的‘八大两米’!……”将军此时突然意识到霜降的存在,朝她挥挥手。
霜降赶紧一步撤到这个燥热自在的世界。远处近处都是大喊大叫的蝉。她呆立一会,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喜欢这院子。她不喜欢得那么强烈,以至她想马上离开。在一切麻烦甚至罪孽统统展现给她之前离开它。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被一个极不熟悉的嗓音吸引着;她从未料到这个家庭里竟会有这样一副典雅、圆润的嗓音。这是将军书房紧邻的一间小会客室,曾经将军会见他关系亲密的军界朋友都在这里。他们在这里曾放肆到纸上谈兵地设计过军事政变,那时裁军百万的草案刚拟出。后来他的这类朋友前后脚地都走了,都是被一张张国旗党旗裹了去见马克思了。“见马克思”是他们对死的打趣,尽管是句俗套陈话,但每当他们彼此提及它,仍朗声大笑一阵,像是很难避免的一种条件反射。即便人间仍剩下一些,如程司令这类在裁军后不再授衔的,也活得悄然了许多。程司令是他们中最不寂寞的一个,每年至少有四五次靠得住的机会去维持人们对他的记忆:第一是靠“将军樱桃”,第二是靠他的书法,第三是一年一度他在老人网球比赛中的表演,第四是到几所著名中学做“红军长征”或“革命传统”的报告。有没有第五个机会去提醒人们他的存在,那要看他是否能成功地惹下一件祸事或制造一件轶闻,至少至少,在哪个云集大众的场合骂一次娘。这间小客厅自两三年前就荒芜了。霜降从半掩的门看进去、积尘中坐着一个女人,乌黑头发齐在死白脖须上,仅凭这点,霜降立刻断定这背影是孩儿妈。她握电话的姿态也是润雅的,这院里找不出第二个人像她这样将脸轻微依偎在话筒上。程司令刚才接的电话,是一墙之隔的孩儿妈打来的。霜降惊讶这对夫妻人为的、但却是心灵的天各一方。
“……四星已经连续失眠三十六天,他请求给他注射冬眠灵!这几天他天天在靠冬眠灵入眠。你知道什么是冬眠灵吗?那是癌症晚期病人无法忍受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痛苦,不得入用的镇静剂。……因为我也用过,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当然没有明讲、但我明白,你对我死活无所谓,只要死得不引出闲话。你惩罚了我一辈子,不过我希望你只拿我这个人来惩罚我,不要拿我的孩子来惩罚我。四星会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长期靠冬眠灵来维持睡眠……对,这就是我说的——杀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灵,因为是你把他活活关进了坟窑,对,那就是坟窑。你断绝他与活人的一切往来,那就是坟窑。四星现在只剩个人架子,头发也秃了。你自己一头。头发还那么稠,去看看你儿子什么样吧!
霜降进院子这么久,头次听到孩儿妈讲话。她字正腔圆,声音里有种动人的韵律,并显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养。若不是亲眼见亲耳听,谁会把这么美的声音归究到那么个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儿妈所穿的每件衬衫都是皱的,每条裤子都不合体,每双鞋都被踩没了后跟。在人们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毫无发式的发式;从未见她抽过烟,但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却有两片焦黄的指甲。
“现在我才明白,”孩儿妈抑扬顿挫地说:“一个人生成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性格,对谁他都会杀人不眨眼。”
孩儿妈从哪里来?一定不是穿草鞋从泥巴屋里走出来的,霜降想。孩儿妈的父母是医生,在西洋国家学的医术,又回到中国来开诊所。在医生家庭特有的悄声细语和洁净中,孩儿妈被生出和养大——人们是这样传说的。孩儿妈是从学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苍白的脚,穿上了草鞋。和许多支持抗日的学生一块,她朝圣一样到了延安,那里有所大学叫“抗大”。她没有做成“抗大”学生,十七岁时,做了程军长的第三房妻子。人们传,程司令的第二个妻子离开程司令时对孩儿妈说:“我受过了,轮着你也受受。”
在晚饭桌上,孩儿妈与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着。霜降留心地,甚至担忧她旁观这对老夫妻,什么异常也没有。半小时前那场对话没留任何痕迹在他们举止神态中。她仅仅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