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21章


……霜降闷住了。原来哪里都不干净多少。她的要走的念头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这时对四星吐出它,才发现它原来真的是条路。
四星没问:要走?去哪儿?什么时候?他就那样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发重。似乎这样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只手伸过来,她看到,领先于整个手的是两根手指。难怪他目光这样重!
一瞬间,她想起他曾告诉她的:当一股狠劲出现在他心里,控制他的行为时,他就不再是他。另一个人在他身上了。她透过他的眼,看到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的苍老浊重的眼,还看到那苍老浊重的人性人情沿着两根伸长的手指在延伸。它们延伸到她身上。一种恐怖,或是威慑使她不再动。这手指变得自信,不再像刚才那样男孩子式的探问的,每个新的发现都使它们激动和羞怯一阵。
另一只手拉灭了灯。只有屋尽头那盏立地灯把一只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她这才彻底相信他的话:这个残忍的、充满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亲了。人们竟怀疑他的血统,多么无稽!他此时不仅证实了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简直就是将军自己,将军就这样大手笔地镇压住孩儿妈,还有许多被知晓或不被知晓的女人。将军从来不做“偷着”、“吃豆腐”
之类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开门,阔步走进浴室,看个痛快酣畅。而不是撅着屁股,弓着腰,吃力费神地去觑门缝、锁孔。将军没有一点鬼头鬼脑,零零碎碎的邪恶,邪就邪致顶点,顶点就是正。他当着人叫:“霜降,你到我书房来一趟!”
她搁下手吸正捡的韭菜就去了。眼的余光中,她看李子轻轻一笑。
将军见了她就牵起一边嘴笑了,似乎说:你倒真乖。
“进来。”他叫她,“把门关上——关严。”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气壮,谁都不会怀疑它的正当。
“来,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匀。”他说。眼睛也开始微笑,像看他顶娇惯的孩子。她留心到惟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图这样快就告诉了她,于是她意识到他的实际意图不在于此。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没有像往常那样为她让开地盘,她好两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样研。他拍拍自己的腿:
“坐到我身上研。”
她正怀疑自已耳朵听岔了,他已将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轻巧个小女子!”他说,一点不像淮海那样轻浮。
“好了,研墨吧。”
她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两脚挣扎着要去够地面,将军却加重口气:“别动,研墨!”她的手开始旋那柱子。因为弄不清整个情形的性质,她的情绪感觉也无好或恶的定义。既然将军不觉得滑稽荒唐,她怎么敢断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将军那么一把岁数了,抱抱你这祥的年轻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娇宠,还能有多大差错呢?墨在盘上划出道道时她再次表示要离开他的怀抱。将军说:“还不够酽”明明很酽了。
将军的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样摸摸索索、探头探脑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断地将它一拉。她那天的衬衣上恰巧是捻钮,一拉就全开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叫你研墨呀。”将军说。
她怎祥也不听他的了。她脚够着地,他也跟她站起来。一站起来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两只手紧紧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叹它们的大小合宜,满满捧了他两手心。“不动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动了,她已从他的“你看看”里听出了脾气。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习惯?以后就习惯啦。”他像在开通她,诱导她;什么大不了得?没比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护,他不耐烦地把她手扔开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干完?工作有头有尾,善始善终的那种同志,我就喜欢。要用力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多好,墨才会酽嘛!这才是负责任的工作态度嘛!”
她看看桌边的裁纸刀,怎么也甩不脱一个幻觉;那刀连他的手带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离开那柱墨他就会说:研你的墨嘛。她怎样也不可能以一个动作就把那刀持到手,万一让他看出动机,他真的要发大牌气了。这场大脾气的后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将军的手枪就在最顺手的抽屉里。她突然明白,他让她磨墨实质上是控制了她的双手,就像叫俘虏举起手来。那以后她很少去将军的书房,将军也不再叫她,据说他血压心跳都有些异常。
直到冬天,变得消瘦憔悴的将军披着呢大衣走到院里,看一眼霜降,像是战乱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并伤感地叫了她一声,然后说:“你这个小女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问了她这样那祥的事,包括过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许那件事真的不那样邪恶,不然怎么没有半点暖昧和隐讳在他的表情里?
她几乎认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发了臆症。那个强取豪夺她青春和美丽的将军是不存在的。
然而这晚上将军通过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实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说的——当他想毁什么时,他的父亲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她这下看得清楚之极,那个老而强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里,在他带着火气血性,不容你置疑的两根手指头里。她对四星的2那点怜悯顿时没了。强暴一生的将军是不会老的,他正通过这个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毁她。
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
事后她想,也许四星在最后一刹那良知发现?也许,他真的像人们讲的“屁”?也许他嗅出了父亲的踪迹,天伦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么会在她匆忙着衣时来一句:“我父亲七十九岁了。”他像在劝慰自己:这样的老人再壮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开导霜降:他对你只是心有余力不足的一把老骨头了。
除夕前一天,楼上楼下忽然哄闹起来,说四星自杀了!把积攒的一大把安眠药全吞了下去。医院来了救护车,将军站在楼梯口喊:“祖宗的!连力气大的都找不来?淮海,你个杂种还不帮着抬担架!……”
孩儿妈趿着鞋跟着担架唤:“四星,我的儿子!”这一唤唤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众兄妹全动起情来,川南凄号:“四星!六哥呀!我们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东西,你何苦为她伤心成这样!……孩子是你的!她骂也骂不掉的!”
“什么体统!”程司令吼:“他又没死!”他浑身一战,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卫员搀住了。
四星被抢救了五天,仍没有死活结论。第六天孩儿妈对霜降说:“他醒啦。”她不说那个“他”是谁,霜降也明白是四星。从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顿饭上楼,孩儿妈就跟她常常提“他”,声悄悄却清晰。“他喜欢这种香皂。”
“他不吃羊肉,从小不吃。”“他昨晚睡着啦!”霜降发现她成了孩儿妈惟一的说话对象,而惟一的话题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儿妈说。“车在门口等着。”她递过一只棉包,里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着粥钻进黑色大“本茨”,车里暗,她征了一阵才认出朝她明眸皓齿笑的是大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说。霜降没答话:要是真那么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么。
大江催促司机开车,然后将脑勺仰在靠背上。闭上眼。她看看他,发现他已有了些官态。他刚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马上改了主意,大概认为那样不够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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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头发差不多掉完了。当人们发现一个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坛边溜达,不敢信那是三个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据说他的神经系统又向另一边偏差,现在每天要睡十六七个小时的觉。
谁也没问出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当然,谁也没敢认真去问。有次川南在晚饭时咋唬:“四星,那么多药粒儿够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个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没事,慢慢吞呗。”他现在说话干事都慢许多,因为胖才慢,还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时她还非要进病房看你,我挡了婊子的驾!……”
“川南!”大江皱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辞儿啊?”
川南笑个鬼脸出来。以往她一定不饶,非把话顶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这边落了地,让她去捡,那是办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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