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第27章


“淮海造的孽您……”
“马上给我滚回去!”他转向其他人,“都回屋子!彻底地无聊!完全地堕落!饱食终日,不干好事的下流胚!……”骂得院子肃穆井然,他才歇口回自己卧室。他不知道这院子照样在十点半之后活转来,照样有红男绿女造访,照样无聊地快活,川南淮海照样谁也离不开谁地坐到牌桌上。
这夜女佣们的居室也斗胆不熄灯。所有小保姆都从自己主人家冰箱拿点什么,各自烧妙出来凑一桌席。平常日子她们也间或开开这类夜宴,但向来都只敢吃“阳春面”
最多甩些蛋花进去,还是帮厨房搬鸡蛋时故意打碎,再从厨子那儿求来。她们之间虽然有仇有怨,永远有你死我活地争打,但程家人只要发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难,她们立刻姐妹起来,手足起来,就像前些年的政治术语“阶级矛盾替代了人民内部矛盾:
酒也是凑的,所以喝一会大家便晕晕地高兴了。李子脸水肿一样红得透明,挺幸福地讲起十年前她怎样被程淮海糟蹋。
“告他啊!”
“告啦,”李子半点泼都没了,衰弱而温情地笑笑说:
“告到谁那里,谁就同情我,同情得也往我身上下爪子。
后来自己也不干净了,告状的劲头也没了。”嘴还笑着,两颗眼泪却流出来。于是大家又晕晕地感伤了。
哭干净,大家互相关照:吃,吃啊。有人把川南白天骂出来的“观战”拿来问李子,说那些话听了像懂像不懂的。
李子嘴一啧:“怎么会难懂呢?就那样男女混着抽签,抽到一块的一对就在人当中做那事,剩下的就围在边上看嘛!那些男人带的都不是自己老婆。”
小保姆直说:“活畜牲!”又直问李子是“观”了还是“被观”了。
“我有那么猪啊?!”李子说:“淮海带我去过一回,去的时候已晚了,他拽我到人圈里,乍看到床上明晃晃两个身子,吓得眼都黑了,半天没搞清那是什么!……”
都是些什么男人女人?”
“女人哪来的都有,男人都是淮海这种高干崽子。一说这个的爹是谁,那个的岳丈是谁,我就像听高级领导人名单一样。电视上报纸上都是这些人的老子丈人接见外宾,走红地毯,个个都那么周正,你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儿子姑爷们在一块就做这些事?恐怕哪家都一样,都有几个像淮海这样的茅坑,都要捂着盖着。我哪里告得赢?有人掏程家的茅坑,程家也会掏回去;怕被人掏就不掏别人。”
李子微微晃颈子,浪浪地笑着。她的十根白净的、肉团团的手指上戴着各种假宝石。她将它们略一伸展,眯眼把它们一打量,马上又缩回它们去。似乎她没想到它们会是这副样子:这么艳丽青春却不尊贵。
她意识到霜降在看她的手,她马上看回去,眼睛有点恼。有人打哈欠,李子顺势说:睡喽睡喽,明一早要回人间喽。
霜降这时拿出一条丝巾,给李子,说处得都跟姐妹一样,留个念头想头吧。其他人懊恼遗憾:怎么就霜降一人想到了。
李子接过丝巾正反看看,说这么贵的东西啊霜降,你现在是不一样啊!……她笑,笑出一种腔来。霜降从头上拆下辫子,发现李子要说的远不止那两句。
“你是半个程家少奶奶呀霜降!今晚真不容易,也从程四星那儿抽出身跟咱们姐妹姐妹!……”李子想找呼应,扭头四下笑道:“对吧?”人都跟她一样笑得琐,却不应她。
霜降想,真较上,李子一副唇舌不见得利过她,她霜降也是田埂上麦场上学过野的。但她打算能让李子多少就多少,不去傻吵,吵会把俩人体面都伤完。李子横竖早没了体面,颜面也极老;她已和颜悦色承认自己不干净,与人勾搭做人娇妇,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给你。她反而没要害了。没要害的人才笑得出这种刀枪不入的笑。
再过些年,霜降也会笑出这种笑。多年前的李子也是碰碰就羞,为自己最大胆的虚构和最傻的念头幸福和痛苦过的,也等过灰姑娘式的奇迹发生。她不及霜降美和聪明。这反而使她早早觉醒,让自己放明白了。于是她学会了另一种愉快,一种基于自暴自弃的愉快。霜降对着李子的笑脸怕似的闪了几闪眼皮。
“好了,不逗你啦,”李子宽宽嗓音,“好好读你那些复习课本,说不定真考上什么学校,跟四星重新摆摆位置呢!四星有钱,供得起个女学生——管他疤不疤,只要有“欧米嘎!”她笑得很响,像把一切不顺心都发出来了。
小女佣们也跟着笑,笑得那么狠,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在笑什么;每个人都有深隐的一块痴心值得她去狠狠地笑。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块笑,望着自己宝贝过的一个梦想,像成年后笑自己儿时宝贝过的一件玩具:
它多没价值啊,却曾经让我秘密地快乐过。
她们认为霜降的梦想是四星。她们笑霜降给两个孩子读故事书时的认真,以及她与两个孩子之间那份似似乎乎的感情。有回霜降哭,小保姆们问怎么了,她说都都跟淮海的孩子打架,拉架时她竟挨了都都一脚。
“拽他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你踢他十脚!他告状也不怕,没人看见你可以赖干净!”他们蹿掇霜降。
霜降吓着一样连说那怎么行,她忍不下心的。
“你待他好,指望他有天叫你妈呀?姓程的一代比一代坏,他们长大,肯定比他们的爹更祸国殃民,那时你想打也打不着了!”
正说着,都都走过来,怯生生挨着霜降坐下,替霜降拍拍被他踢脏的裤腿。小保姆们跟见鬼一样一哄而散:霜降知道她们背地会说她什么:霜降在孩子身上下那么大功夫,程四星也不会领情。不是传那俩孩子不是程四星的吗?他好不容易获得跟他孩子天天见面的自由,也没见他和孩子亲热过一会儿,你霜降不是瞎使劲吗?
出院后的四星像是经历过死——既然死能了结所有恩怨,现在再看他上辈子的人和事。常会那样哑然一笑。看着他的孩子;管他们是不是他的,他也这样自己跟自己无声地笑。听人们向他咒骂六嫂;听人们在饭厅里拌嘴嚼舌。或背地发父亲牢骚,他统统给予这种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烦恼就只值得这一笑。他甚至连笑都懒得笑,主动提出回禁闭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给他送饭,搁下饭寻各种托辞尽早离开,他也这样哑然一笑。他这祥笑,霜降反而不急于走了,似乎某种好奇心使她越来越长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为什么这样笑。他这样笑是不妙的,她意识到。他像是从自己不成功的自尽中获得一个新的生活目的,他满心在筹划去实现它,因而对周围人无目的或目的太旧的生活只能报以这样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这个目的。
她留神到他吃饭看电视的习惯仍保留着,却不再那样不依不饶地和电视主持人争执,不再评论任何事物。又有领导人接见外宾,签合约;又是这个先进人物那个模范事迹,他一律认真恭敬地看,看完一笑。这一笑让霜降真的感觉到现实世界就那么可笑。
他发现霜降在看他,便伸手搂住她肩,动作竟那样正常,甚至有了些温暖。接下去,他会吻霜降,没了过去的轻浮或故做轻浮,很正常随意地在霜降脸颊下一吻,若霜降躲,他便认真瞪着她,她的心会为这认真动一下。见她也认真成那样,他却又笑了。这时的笑更成了谜。
霜降被这谜一样的笑迷住了。
“四星,你笑什么?”她有时间。
他总装傻:“啊?……”
“四星,你变了好多,从你住院那时你开始变的?”
“真的?是变好还是变坏?”他把霜降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自己脸颊去蹭她的头发。他过去绝没有这种动作。
“不知道。”她回答。一边伏在他肩上,发现它不再是副人壳子。他的体嗅也变了,戒了烟,他闻上去清爽许多。那种几乎嗅不出的体嗅甚至使她感到舒适。
每次总是他打个长哈欠,然后关掉电视、像正常的人妻之间的对话,他问:“睡吧?”
她慌着站起身,说要走了。渐渐地,她竟有些不舍地将头从他肩上移开。那是个成熟稳定的男性的肩,并宽厚起来,温暖起来。
他会再次吻吻她,那种认真和随意使她真实地感受到他对她的珍借和尊重。这不正常的关系被他处理得那么正常,简直是个奇迹。她不再是完全被动的,她将脸倚上去,某一回,她竟吻了回去。
她被自己吻回去的那个吻吓一大跳。
四星却笑了,叫她出去时帮他关上走廊的灯。他把刚有的一点儿不正常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厨房灶前愣神,想着四星的晚饭。她越来越多地在四星的一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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