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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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阴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
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
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爸爸呢?”陶陶问。妈妈说:“爸爸睡着。”陶陶便交待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
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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