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脸》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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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园传奇至此似乎全部已告结束,如果说还有什么未予交代的事项的话,那就是陆生前对自己在中国文化中一向占有特殊地位的墓志文字的担忧。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将来的追悼会由谁主持?悼词中又如何评价?事实上这也是陆两年病中生活最牵肠挂肚的事情。虽说属于自我介绍式的行状早已亲自审定,但究竟选择何人来写,此人又敢不敢不避嫌疑,竭尽全力,依然问题多多。这情景颇类似于今天一家企业捧一大堆自我吹嘘的材料请某名记者写稿,由于文章出来必须署其真实姓名,人家是否肯甘冒名誉受损的风险放开手脚来干,确实很难论定。最终选定代张之洞作《书目答问》的翰林院编修缪荃孙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缪其时为全国艺林高山仰止的学问人品,二是两人之间并无交情,如蒙慨允,必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成效。但缪敷衍之下迟迟不见寄来,对弥留之际的陆以及陆全家显然是个残酷的打击。虽说此文于陆死后多年终于好不容易等到,然而就凭其中“难泯众咙,止谤无术”八字,那也肯定是没法用的。出于当时紧急情况下的被动与无奈,其时正在苏州马医科巷筑园自娱的陆的好友俞樾,看来也就只好成为最佳的人选了。 
俞与陆的关系是我写作此文过程中始终挥之不去的一个疑点。在我的印象中,尽管对他一向自负的学术成就晚清经学大师如王壬秋、李纯客等多有訾议,但此公退居吴下四十年,研经讲学,著作等身,素为江南士林所仰重。想不到实际生活中走的好象还是袁子才的路子。其主要著作全由大小政客资助出版不说,在致陆心源的一封私人信件中,我甚至发现他还公然向陆敲竹杠:“拙著《诸子平议》,在吴开雕,已成十七卷,尚有十八卷未刻。然每卷刻资止须洋蚨八枚,若得洋泉一百五十,即可尽刻之。未知阁下能助我一臂之力否”?“金衙庄因循不成……闻四间尚虚其一,欲借重左右,未知果否”?这使我们完全有理由对其立论的公正与可信程度产生怀疑。从现存《湖州文化艺术志》里的墓志全文来看,那简直就象是在陆的自撰文字上闭着眼睛加署了自己的大名而已。不仅为陆一生中的两次开缺革职一一翻案,说成被人诬陷,甚至还十分荒唐地将陆的政绩口碑比之管仲、萧何,军事天才比之范仲淹、韩世忠,至于其经史方面的成就,更是超过了开一代风气的两位汉代大儒——笺《毛诗》的郑玄和写《汉书》的班固,可谓天下谀墓文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座奇峰。 
还是据徐桢基先生《潜园遗事》称,陆心源临终前神智忽然显得十分清醒,其情凄凄,其言淳淳,“训勉诸子,以努力读书勿负国家所给恩惠,且以著作未尽刊刻为念”,并“训嘱诸子保守好藏书,勿令散失”。然而,低垂在死者墓前的香烛纸钱才刚飘散不久,静嘉方面前来舶载的船队就已发出响亮的金属鸣声泊到了皕宋楼前,其中相隔时间仅十三年不到。这真叫人说什么好呢?潜园传奇的深严帏幕在陆生前已被掀去大半的情况下,好家伙,这最后剩下的部分,终于也让挂着膏药旗的日本汽轮的桅杆给彻底撩开了。 
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第四章
柳亚子的牢骚(1)
十七名居才自傲的青年文士围坐在一座破败祠堂的大殿中央,高歌纵谈,意气风发,四周点缀着诗稿,画卷,酒器,烟具,以及伶人伎乐,这是公元一九○九年秋天苏州文化的一个精采片断,地点是在虎丘山塘右侧以义烈著称的张公祠内。比起两百六十年前吴中著名知识分子团体复社在这里召开大会时的招摇,这次无论规模与影响显然都要逊色得多。如果不是与会中一个名叫柳安如的吴江人后来与中国共产党领袖们的一番私人交往,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一包括历史学家与政治史研究者一一这次聚会所偶然推出的一个冠名南社的纯粹文学组织,会在本世纪的中国现代史上产生如此重大的声望与影响。说起来还让人真不敢相信,甚至就在当天早晨一干人兴冲冲订雇画舫前往虎丘开会以前,作为他们领袖人物的柳安如一一或柳慰高,后改名柳亚子一一尚一连四天泡在所下榻的惠中旅馆对面的戏院里风流自许,力捧一个名叫冯春航的当红男旦,于银筝凤管、彩幕红氍间俨然新一代的顾曲周郎。当然,这一切也许并不影响在后来的回忆录和各种传记中,其脸部浓重的传统文人脂粉逐渐为光采耀人的政治油彩所取代和任意涂抹。在文学理想与政治抱负之间一直上下求索,始终无法辨识自己的真实面目,这大约是柳亚子一生壮怀激烈却又牢骚满腹的最致命
的根源。 
“柳先生在第一次国共合作分裂后从未担任过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党政机关职务,未做任何工作,采取了消极抵制的作法,但支持我们党的各种抗日主张,是我们党的一位好朋友。”(邓颖超《缅怀柳亚子先生》)“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毛泽东《一九四五年十月四日致柳亚子信》)而一贯以激情与浪漫著称的郭沫若先生更是干脆以一顶“今屈原”的高帽相赠。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视角与评价,柳亚子的才华成就得到了普遍的颂扬。包括南社的历史地位,也从一个抵制新文化的同人文学社团,一跃而为“与同盟会互为犄角,一文一武共襄国民革命成功”的重要力量。可以想象,生平对知识阶层一向不大感兴趣的毛以及党内同人对柳之所以如此推许,除了他艺术本身的天赋以外,恐怕还着眼于抗战胜利后尽一切可能争取党外进步力量支持的大局。事实上,那时的柳不仅与宋庆龄、何香凝、沈钧儒等被朝野视为民主斗士,甚至因过于同情中共被国民党开除党籍也已有数年。一位拥有不可忽视的舆情力量与声望的文化名人一一这就是也许为柳自身所茫然不知的价值与筹码。而四年后北京解放,当他应邀前往共筹建国大计,因所受礼遇和倚重程度与想象中相去甚远,从而大发脾气时,毛泽东却明确告诉他:牢骚太盛防
肠断! 
接下来到辞世的近十年中尽管他被委以中央政府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但与他心目中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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