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第309章


大了。”我心不在焉,敷衍着,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配楼。我认为新婚的人就住在那里。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唔”了一声,搓搓手,引我到主楼客厅里去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7)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客厅的门敞着,从这里可以望向宽阔的楼梯,这样无论谁从楼上走过都可以看得见。我正琢磨什么,岳贞黎突然问了一句:“见过我那小子没有?”一句话问得我措手不及,我还以为他已经知道儿子回城了呢——镇定了一下才觉得这不太可能。我摇摇头:
“没有。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还以为他已经搬回来住了呢。”
岳贞黎嘴角凝了一丝笑意,“他回来?他不会。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打溜溜呢”。
“打溜溜”就是流浪的意思。我赶忙说:“不会,凯平一身本事,他干什么都会是一把好手,您完全不必为他担心的。”
“这个小子……”他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儿原来有一帧凯平更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的小伙子刚二十多岁或者更小一点吧,人更瘦削然而精神头儿十足,穿了飞行服。多棒的家伙,多精彩的生命!我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起来。我在想:如果帆帆在这儿看到这幅照片,她会怎样呢?忍住思慕、一阵阵的思慕!我绝不相信她的心底会没有凯平——就此而言,做父亲的没有及时将其从墙上摘除,也算一个不小的疏失吧。
轻微的脚步声。我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一个人——是帆帆,她从楼上下来——我不可按捺地一下站起来,喊:“帆帆。”
她转过脸来,目光与我的一对,马上“啊”了一声,很快走过来——她进门后才看到岳贞黎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略有惊讶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退到门旁站着。我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比起上次见面,仅仅隔开了一个月,她的身体已经明显地胖了一些。不用说这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她的脸色也有些变化,好像五官都比过去变大了。
“梅子姐忙些什么?好久没见了,请她过来啊!”帆帆的声音很大,但不像过去那样清亮。这提醒我她是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了。
因为岳贞黎在,我没有多少话可说,只“嗯嗯”应着。可是他并不打算离开,并且一直待到帆帆退出去。我发现她走开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地往外望着,好像再也无心和我谈了。显然,我这一次不可能再和帆帆单独交谈了,心里有些沮丧。
出门时看到了田连连,他正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浇水。这个人还是剃着光头,还是默默的,从侧面看没有一点变化。
回到宾馆后,我将所见所闻一丝不漏地向凯平说了一遍。他没有做声。我说:“看来一切都是真的,帆帆因为意外怀孕了,这才不得不抓紧时间结婚。”
凯平仰脸向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写了什么字似的。
“凯平,听我一句,忘掉她吧,尽快开始自己的生活。”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转过目光:“已经开始了嘛……唔,我该好好讲讲我的工作——不累,又轻松又体面,薪水更不用说。我驾着这只大鸟,就像在部队一样。不同的是图标换成了一只大鸟,喏。”他说着把桌上的一幅照片挪过来。
这是一帧凯平在飞机前的留影:机身上的大鸟图案十分清晰。
“这是我们公司的标志。‘冲天一飞’的意思,我喜欢。”
他把照片留给了我。当我将它揣到衣兜里时,他才哑着嗓子说:“有机会交给她吧……”
我心里明白,凯平已经无可救药。看来无论是犟横的岳贞黎还是其他人,都无法将这个人治愈。这幅照片当然要交给她的,这是他的嘱托。可这不可能是马上就能做得到的,我需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8)
2
分手后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我在东部和那座城市之间疲于奔命,一系列棘手的问题需要亲手料理,忧愁加上愤怒,就是这段时间的全部了。也正因为如此吧,围绕岳凯平的那些事听到了惊异一阵,最后还是放到了一边。大约是帆帆的孩子出生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和那个炊事员田连连就离婚了。奇怪的是这个消息还是凯平告诉我的——他在电话上大嚷大叫说:“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说我听到了。“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我问意味着什么?他用颤颤的声音回答我:
“这意味着,她还、爱、我——她因为我,还是没法、最终没法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对他充满同情。我记起那幅照片在半年前让梅子设法转交给帆帆,但一直没有问梅子是否准确无误地送达了。电话那边是剧烈喘息的声音。我随口说了一句:“也许吧,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你还会和她再次走到一起吗?不要说岳贞黎会更加死命地阻止,就算除去这个因素,你会让一个牵拉着别人孩子的帆帆重披婚纱?我没有直接说出,只喃喃道:“听说是个男孩,你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阿贝’……”
“小阿贝。”电话里传来他泣哭般的声音。又待了一小会儿,电话挂断了。
这是我们这段时间里惟一的一次通话。后来又听到关于他的零散消息,有的得到了证实,有的没有。梅子曾告诉我:岳贞黎在我们家玩时透露过,他的那个浑小子还是“贼心不死”,先后几次蹿回来,还想勾引帆帆呢!老岳气得大骂:“这小子是鬼迷了心窍!你们替我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梅子说她的父母听了,都一迭声地叹气,他们没有一个能回答他。他走后,她的父亲说:“一个顽固派,一个年轻的顽固派!这样的家伙只有战场上才能遇得到!”她的母亲带着迷惑和钦佩的口气说:“也难为了那个小伙子,痴心不改成这样——这是一种遗传,想想看多像他的生父,救人时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是死死揪住要救的人不放,硬是把人给抢回来了!天哪……”梅子于是接上母亲的话:“岳伯伯的命都是人家凯平父亲给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支持一下凯平的婚姻呢?他不是更顽固吗?”母亲脸色一沉:“那是因为他太爱这个孩子了,这才死死地挡住!他做的是对的——帆帆只长了个好看的壳子,她的心呢?看看吧,一边恋着凯平,一边又和家里的炊事员搞出了孩子!老岳真不容易,又要为儿子焦急,又要设法为干女儿遮丑!这事发生在我们家,我和你爸早就完了……”梅子父亲当时就在一旁,说了一句“乱弹琴”,走开了。
凯平与帆帆后来的几次联系以及整个结果我都不得而知,因为当时我不在城里,正以东部平原庆连家的小院为中心,开始我最痛苦的一段挣扎和疗伤……再后来,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因为我的一位海外朋友匆匆来去,见面时说到了凯平服务的那家公司,这才说到了他的近况——“他现在已经从下边的分公司脱身了,被上边的老板召到了身边,为他开专机了。其实主要是当贴身警卫,是能够近身的极少数几个人之一。这小子阔大发了,月薪是一个吓人的数字……‘秃头老鹰’看上一个人可真不容易,凯平这家伙就是幸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9)
我的朋友连声慨叹,话语里流露出无尽的钦羡。他从属的海外公司与凯平的公司有业务往来,所以多少知道一点那个以大鸟做标志的“巨无霸”的一些事情。原来“秃头老鹰”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以前主要待在海外,近几年才渐渐以大陆地区为主要居住地,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几乎没人见过这个家伙,就连报刊上流传的照片也是几十年前的。他不参加会议,不抛头露面,不到下边分公司里去,也不与下属打交道,只与几个女人和近身警卫兼专机驾驶员在一起。后者如果被选中,那就会是他一生或半生的陪伴,成为他的死忠分子。
这样一个人会是凯平服务的对象?我表示怀疑。我对朋友说:肯定是你搞错了。“为大资产阶级服务,这可得让他花上几年时间好好准备一下。时间短了不行,他干不来。再高的工资他都不会接手。”朋友笑了:“你算了,他具备这个条件,听说这个人在部队是一个顶尖飞行员,而且还学过一阵散打,擒拿格斗样样精通,人长得又棒,真正是万里挑一。要不‘秃头老鹰’会挑中他吗?你不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不知道那个家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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