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第321章


面孔。一个又一个朋友不辞而别。而你,还有他,是必会赴约的,你们正是我的榜样。你们匆匆赶路时,引得乡村老大娘驻足观望,她们两手抄在袖口里发出由衷赞许:“嚯咦,真是好样的!”
我也听过这样的赞许。也许就为了赢得这样的一声,我才上路。
一只沙锥鸟在旁边的灌木棵上跳动了一下,然后贴着地皮一阵机警小跑。它跑一会儿立住,回头看我一眼,然后又是一阵小跑。我心里不由得问:你是我的向导吗?你是故地派来的一个使者吗?我将顺着你可爱的足迹走下去。无论徘徊多久,绕上多远,最终我还是要去你的地方。
半下午时分,我抵达了这个村子。荷荷她们几个女孩就是从这儿离开的。在一个人的指点下,我终于亲眼看到了庆连给我描述的那个堂皇簇新的院落:青砖大瓦房一溜五间,还有两幢厢房,都很高大,被青石做基的白灰院墙围住。这个院落在整个村里都是极出眼的。有人话里有话地说着那个院落:“人家生了个有本事的闺女嘛!”我问:“和荷荷一样去公司里做的还有多少?”对方吸口烟,扳着手指:“三个,不,五个;还有几个是去了别的公司。”“她们都经常回来吗?”“她们?发了大财了,胖了!回是回的,不过都比不上荷荷赚钱多……”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74)
在村边鱼塘那儿,我找到了庆连的同学宾子。庆连以前每次来这儿都要找他,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这个鱼塘是借助一片下陷地筑起的,水面阔若十亩,水边有几间简单的小屋,既是他的住处又是放工具和饲料的地方。谈到庆连,宾子马上沮丧起来:“得了,他别学养鱼了……”
“为什么?”
“唉,咱淡水鱼的名声完了,”他指指这片水塘,“以前从来不愁销售,现在……****饲料都没人要。我收过这一茬鱼也要吹灯拔蜡,走人了。”
“你准备干什么?去煤场还是进公司?”
想不到“公司”两个字立刻让其双目圆睁。他愤愤地骂道:“别说它不要我这样的,就是要,我也不去!我,我……他妈的!”他抖着手,鼻孔因为气愤而翕动,绝望地看着我。
我好像记起了庆连以前告诉的事情:他的未婚妻叫小华,就是与荷荷她们前后脚走开的。我刚要问什么,他已经开口:
“这个村的代代、细细和北北,都是和荷荷她们一块儿走的。多好的闺女啊!你没见她们在村里的时候,一个个水灵灵的,本本分分,都是老叔老婶看着长起来的。如今可好,脸上的粉有二指厚,穿金戴银的,进了村子没人敢看……”
我注意到他闭口不提小华,就说:“小华现在好吗?我想向她打听一下荷荷……”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吭一声。一只甲鱼从一旁走了过来,他提起它的后腿扔进了水里。“她们都差不多,”他盯着水溅,气冲冲的,“小华也快了,她也快了。”
我听不明白,又怕问得孟浪冒犯他。我只是看着远处的水。正在偏斜的太阳映出一片银亮,有些刺眼。偶尔有鱼跳一下。斑驳的光点跃动不已,像一串巨型珍珠,看去真是美极了。我突然觉得庆连长时间向往这片鱼塘有着足够的理由——一个人从事这样的工作该是多么好啊,在岸上,或泛舟水上——我看到水畔那儿有一只小巧的船。我不由得想,眼前的宾子曾经多么着迷于这种生活啊,现在却面临着弃水而去的结局。那等于毁掉了自己的希望和安逸,从此需要重新安顿和寻找了。
“荷荷痴了——村里人都知道。小华也差不多了,村里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和她打小在一块儿嘛,她变一点点我都知道。她是我老婆,尽管还没办喜事儿,那也是我老婆!告诉你吧老兄,我现在后悔都晚了,当初真不该让她随上荷荷走啊,只想挣钱了,没想搭上了老婆——我和庆连一样,算了反账,这个买卖赔大发了!我俩都成了穷光蛋,比叫花子还不如……”
“小华?她也病了?”
“她没像荷荷那么大吵大叫,可也差不多了——老出神儿,老发怔。她拿回家里一大把钱,村里人说,‘这样的钱也能花吗?’你听听这是什么话!这样的老婆谁还敢要?庆连是个憨子,人家荷荷家里把女儿挣的那笔钱留下了,把个痴闺女送给他了!你想想这是什么年头啊!不过换了我是庆连又能怎么?把她扔到街上?看着她痴跑野拉?前村里有个闺女也痴了,光着身子满坡跑,谁都抓不住,家里人干着急……”
宾子突然噎住了,把头转到一边。我发现他咬紧了牙关,眼里闪着一层泪花。
我心里痛惜起来。我能体味他此刻的心情。
“要是半路认识的闺女也倒罢了,同村里的,打小一块儿的,亲兄妹一样,老兄!人到了这般田地还养什么鱼!咱就是赚上金山银山,也活得没劲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链接张炜-文学资料]
这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嘶哑,越来越低,就像一只疲倦的鸟从空中划过,留下一缕淡弱的尾音:“……再说咱淡水鱼的名声坏了,没人敢要了,只要是咱这儿出来的鱼,人家就说有毒……”
“真的有毒?这水里的鱼?”
“一时还毒不死。他们的鱼就好?好鱼身上就有记号吗?”
这真是复杂棘手的问题。
宾子站起来,锁上门:“找小华去吧,你亲眼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一条好鱼!”
3
宾子将我领到小华那儿就离开了。他傍黑时分再来领我,我要在鱼塘那儿过夜。
小华家的房子也是新盖的,虽然院落没有荷荷家的大,但房子一点都不比那儿差。眼前的小华完全不像个农村姑娘,打扮和举止都似曾相识——在一些宾馆里有许多这样的姑娘。我甚至觉得她的长相也是如此,是这个时代里成批生产出来的,眉眼脸庞以及化妆——连指甲上涂的油都一样。她身上散发出的劣质香水味儿一下就能让人想起那些场所。与宾子说得不同,我一点都没觉得她有什么病,一切正常。宾子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因为她的这种打扮,包括音容笑貌,在他看来已经完全变得陌生甚至离奇。以前她可能是愿说愿笑的,而现在含蓄多了;以前是紧绷的面庞,现在因为没完没了的熬夜,已经变得松弛,而且不像过去那么红润;脂粉的确多了,因为浓妆艳抹已成习惯。像过去那样没完没了的田野欢闹——扯着嗓门说话、哈哈大笑、皮打皮闹的模样,已经是一去不再复返。对宾子来说,这真的是换了一个人。村里人对她敬而远之,议论纷纷。“那么大的房子,庄稼人盖不起。”“可荷荷小华家就盖得起。”“人家挣钱就容易了,看,就这么着,钱就哗的一声来了。”他们说着做一个动作:双手放在腰际那儿,迅速往下滑动一下……所有人都笑。
小华是回来度假的,她对拥有这样一个假期颇为自豪,说老板好,“他对我们够体谅的,人家很文明。”“老板,就是那个叫‘秃头老鹰’的家伙?”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啊?不是的,不是的!”我解释:“那是外号——听说这个人年纪很大了,住在一座什么老古堡里。”小华想了又想,还是摇头:“那可能是最大的老板。我们是下边的公司,有自己的老板。最大的老板谁也见不着……”我说:“这就对了,我说的那个人就住在古堡里,外号叫‘秃头老鹰’,可能是光头吧。”小华笑了:“我们老板头上也没有多少毛,他们有钱的人一般都这样——听说这叫‘钱多发不旺’。”我也笑了。
终于说到了荷荷,她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可不得了,她跟我们不一样啊,一开始就不一样。因为上边的人喜欢,就当了领班,四处都去。她在两个海岛上都有办公室,常坐飞机去那儿。下边的人都怕她——现在不行了……”
我听着,尽量不打断她的话。可她有时要长长地停顿,说得吞吞吐吐。我不得不问:“两个什么海岛?”
“粟米岛和毛锛岛,都是总部买下来的,建得啊,像外国!我们第一次看见都惊呆了,没想到海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荷荷常去,她要管许多事儿。”
“像外国——哪个国?”
“就这样说嘛,不知道。荷荷坐飞机来来去去,人长得天仙一样,是公司的宝贝。岛上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才去一次,办完了事就回……”
“岛上是旅游胜地吧?”
“嗯哪。接待任务蛮重的。累。海外来的人啊。我知道荷荷就是给累坏的——谁那样也受不了的——忙起来简直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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