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48章


男政府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政府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高羊听后心乱如麻。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毛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熟,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毛!〃死囚骂着男政府。 
男政府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乱毛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连眼珠都不眨动。男政府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酥酥的电流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干什么?〃女政府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政府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男政府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政府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女政府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喘着粗气。〃放开吧,你!〃女政府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小腹,脸色金黄,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政府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政府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枪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 
政府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说:〃行啦,别胡思乱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饱鬼,黄泉路远,不吃饱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肉。〃 
〃好,红烧猪肉。〃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烧猪肉,要肥肉。〃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缝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第62节:死囚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政府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欲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黄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阳。〃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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