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第69章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
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妈妈这是一时的气话。”
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呸!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妈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捱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妈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妈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爱,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妈爱您吗她只爱她自己。她既不爱您,也不爱我,也不爱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妈,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你有假条吗啊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哪个部长像他。”
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裤脚,毛裤的松紧口破得像张鱼网。
“这毛裤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
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裤腿,“你自己摸摸,这条裤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爸爸的毛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妈虐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
圆圆又转向郑子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理论,Y理论,z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妈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妈,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你的施舍,现在,话说完了,我要走了。“郑子云坐在圆圆书桌旁那张小躺椅上,看着圆圆收拣东西,奇怪,他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圆圆这样做合情合理,如果不从他对圆圆的感情考虑,他甚至隐隐地为圆圆从某种丑恶的桎梏里解放出来感到痛快。
圆圆反倒平静起来,她觉得感情上不再欠这个家庭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犹豫,不好说走便走。她把那件浅蓝色的鸭绒登山服扔到一边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有着咖啡色和桃红色小花的旧棉袄,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显得窄了。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较肥大的灯芯绒外套罩在棉袄郑子云明白,圆圆决不拿一件夏竹筠买的东西。他觉得难过,把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而且他了解圆圆是个犟牛,说出去的话决不会反悔,一旦决定什么,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间,把他那件棉军大衣拿了过来,“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这么冷的天,你又老骑摩托,那小棉袄怎么能挡风呢”“不,我不冷。”
圆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爸爸的。”
郑子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第四十四章
他不能像圆圆那样哇啦哇啦地哭。何况这一生,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别管心里多么悲痛,那眼泪悭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来。此时,他只是觉得两腮上的肌肉一阵阵地酸痛。
摩托车那小小的红色尾灯早已看不见了。郑子云依旧站在冷风地里,痴痴地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想着什么。
是他在说话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
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吗”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惟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
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因为爱昏了头吗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人功名的追求吗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
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孤独。他身旁没有了一个亲人。
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飞舞,像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圆圆六岁的时候,在医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张白色的小床旁边守了许久,听着她那均匀的、甜甜的呼吸,看着白被单上胖嘟嘟的脸蛋,他想到过对圆圆,对圆圆这后一代人的责任。但那责任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在他们脚下垫一条路吗圆圆睡醒过来,问:“妈妈呢”“妈妈有事。嘘,不许说话。”
他那时就开始欺骗圆圆。可是能怪他吗他怎么能对圆圆说,妈妈正在北京饭店参加舞会“讲个故事,爸爸。”
她声音沙哑地请求着。
他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想到,除了在圆圆的脚下铺一条路外,他们还需要听故事。
“啊,讲什么故事呢”他开始在记忆里搜索,不,不行,这一条思维好像断掉了。
圆圆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郑子云惶惑地想:是啊,一个不会讲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时候还去参加舞会的妈妈,是多么不完整的爸爸和妈妈啊。过了一会儿,圆圆又问:“爸爸,蝴蝶是什么变的呢”“蝴蝶是毛毛虫变的。”
“您骗人。”
圆圆不肯相信,那么美丽的蝴蝶,就是那丑陋的毛毛虫变的。
圆圆也许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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