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 作者:韩石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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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去世后,陶希圣在《胡适之先生二三事》中,也谈到了胡适写作的特点,是连带思想一起说的:
适之先生的思想与写作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清楚”。把问题搞清楚,把事实弄清楚,把话说清楚,这就是他思想与写作的态度和精神。他是平实温和的人,但是他对待一个重大事件,立场坚定,态度明白,语意清晰和严谨,断乎没有一点含糊。他无论什么场合,一片谈话,一篇演讲,轻松时有意义,有兴致;严重时也有立场,有风骨。昨天中央日报社有这样的话,“胡先生在学术上不立异,不苟同;不自立门户,亦不沿门托钵”。我以为是恰当的。今天要评判胡适之先生,最低限度是把这一位思想、文章和行事明白清楚的文学和哲学大师,说得明白清楚,不要作浮滥的标榜,或是笼统的攻击,尤其是歪曲的附会。(《追忆胡适》第119—120页)
梁实秋在写文章上是很自负的,独独对胡适的文章很是佩服,在他看来,能用那样轻松的白话文,把道理说得那样清楚,是很不容易的,几乎可说并世没有第二人。
这样看来,清楚,明白,通畅,可说是胡适文章的显著特点。确也是的,读胡适的文章,给你的感觉是,没有说不清的道理,除非他也不懂的,没有表达不清的感情,除非他也没有的。这样的文章,看起来容易,实际是很难的,没有扎实的知识,没有清晰的思想,没有对自己的自信心,没有对社会的责任心,是写不出来的。当然,也不必讳言,胡适的文章,多是思想的辨析,文采上感情上,有他的欠缺。梁实秋在《谈志摩的散文》中对两人的文章做过比较:“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处多于散文艺术方面;志摩的用心,却大半在散文艺术方面。”
还是看看胡适的文章吧。《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是胡适的一篇名作,发表之初就受到李大钊等人的质疑,后世受到的非议就更多了。是他一九一九年七月写的,属他早年的文章。收入《胡适文存》第一集。
一开头先说,不久前他在《每周评论》里说过,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在社会的需要么?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这些话,引用的是《每周评论》上的原文。
接下来说,他的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是前几天北京的几家安福部(一个亲日的政治派别,也叫安福系)的报纸上,还有日文的《新支那报》上,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研究会”的办法。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但是他看了这种消息,发生一种感想,这种感想是:“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什么教训呢,可分三层说,便是:
第一,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办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了。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49—250页)
他的看法提出来了,怎样论证呢,这就看出胡适思想的清楚了。他说,这三条合起来看,就可以看出“主义”的性质。凡“主义”都是应时势而起的。某种社会,到了某时代,受了某种影响,呈现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主义”的原起。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它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比如“社会主义”这个名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这样一来,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都可用这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
胡适的文风(3)
于此可知,胡适并不是反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他只是认为,要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不能空谈主义,一定要研究和解决中国实际的社会问题。至少他的“少谈些主义”,不是专门针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那个时期,国门刚开,涌进来的各种主义,真可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为了尽量充分地说明自己的观点,胡适又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当时好多人都常挂在嘴上的“过激主义”。他反问道: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但是大家都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表示查禁“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过激派到了中国了。”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看见胡适给别人写的一把扇子,大诧异道:“这不是过激党胡适吗?”说完这些可笑的事情,胡适自己也笑了:哈哈,这就是“主义”的用处!
前面说的这些,可说是少谈些主义。怎样纠正这种时弊呢,胡适提出了他的那个著名的观点: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多研究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1页)
这样也就知道,这篇文章的题名虽然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的完全的意思,实在是“多研究些实际的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有待解决的实际的社会问题太多了,空谈主义,是解决不了这些实际问题的。有哪些问题呢,且看: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1页)
说到这里,由不得发了一通感慨:面对这么多的紧急问题,我们的舆论家,也就是评论家和研究家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洋洋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胡适这篇文章最为有力的地方,不在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也不在罗列了这么多的社会实际问题,而在尖锐地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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