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乡村》第6章


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丈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塍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雨……华生,”他转过头来问:“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儿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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