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乡村》第27章


但他虽然这样劝慰着葛生嫂,也就禁不住伤了心,眼泪汪汪起来。
华生心里有话想说,但见到葛生哥这种情形,也就默然走了开去。随后他到街上看了一次菊香,心中宽舒下来,就站在桥头上站了一会。
桥的北边,河东住屋尽头的高坡上,那块坡地,现在摆满了棺材了,草夹的,砖盖的,也有裸露的,横一个,直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每一个棺材旁插着一支绿色的连枝叶的竹子,上面挂着零乱的白纸的旗幡,表示出都是新近死去的。
华生不觉起了一阵恐怖,又起了一阵凄凉。
在那边,在那些棺材里,躺着的尽是他的熟人,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相貌、行动、声音和历史,几天前,他们都是好好的,各人辛辛苦苦的做着活,各人都为自己的未来、子孙的未来打算着,争着气,忍着苦,但现在却都默默无声的躺下了,过去的欢乐、悲苦、志气、目的,也完全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只留下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大的灾难一来,他们好像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了。而过了不久,他们的名字、相貌、行动、声音、甚至那一堆的棺材也都将被人忘却,被岁月所消灭,正如落到地下后的树叶不久就埋没了一样……
华生不觉凄凉地缩回了眼光,望着近边的河道和两岸。过去几天里,他不相信他的眼光没有注意过河道河岸,但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它们的情状,现在,他可第一次看清楚了它变得什么样子:
河已掏过了,工人们好像离开傅家桥已有两三天,看不出河道掏深了好多,只看见河底的土换了一种新的,颇为光滑,仿佛有谁用刨刨过一样。两岸上堆着一些松散的泥土。而且靠近着岸边,甚至有些已经崩塌到了河滩上。
华生转过身来望着桥南的河道和两岸,一切都和桥北的一样,他走下河底,朝南走回家去。
现在他又开始注意到了河底井边的吸水的人,虽然没有以前那样忙碌,拥挤,但也还前前后后一担一担的联络着。许多人许多人穿着白鞋,手腕上套着麻绳或棉纱的圈子,那显然是死了长辈的亲人,有些人憔悴而且苍白,不是生过轻度的病,就是有过过度的悲伤或恐怖的。
他们没有一点笑脸,看见华生只是静默地点点头,华生慢慢的走着,也不和他们说什么。他感觉到了无限的凄凉,几天不到这河道来,仿佛隔了十年五年似的,全变了样子。几天以前,这里主宰着笑声话声,现在静寂着。几天以前,在这里走着许多人,现在躺在棺材里了。而河道,它也变了样,它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已经经人家掏起了一点土,一条条的裂缝给填塞了,变得很光滑。
但越往东南走,河道的底却越多旧的痕迹来,岸上的土也少了起来。
“这一定是连那些工人也吃了惊,马马虎虎完了工的,”他想,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但同时他忽然听见了汲水的人的切切的语声:
“嘘!闭嘴……他来了……”
“唉,唉……”
华生呀地呆住了。他看见他们的脸上露着惊惧的神情,仿佛有着什么不幸的事情对他保守着秘密似的。他禁不住突突地心跳起来。
“什么事情呀?……”过一会儿,他问。
大家摇一摇头说:
“你好,华生……”
他看出他们像在抑制着一种情感,愈加疑惑起来,用眼光盯住了他们说: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讲什么,看见我来了,停了下来的。”
“我们在讲掏河的事情呢,华生。”一个中年的人说。
“掏得怎么样?大家满意吗?”
“唉,还说它做什么,我们没死掉才算好运气了……”
“那自然,”华生说。“我想掏河的人一定也怕起来,所以马马虎虎的混过去了。”
“一点也不错,他们简直没有上过岸,就从这河底走过去的。这种年头,我们还是原谅人家一些吧。坏人总会天罚的,华生,我们且把肚量放大些……”
“你的话也不错。”华生说着走了。
但是走不到几步,他忽然觉察出了一种异样:后面的人又围在一起谈话了,声音很轻,听不见什么,前面汲水的人也在咕噜着什么;他们都在别几个井边,没在他的井边汲水。
他好奇地往他井边走了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听见有人在这样说。
“呵呀……”他突然惊诧地叫着站住了。
他那个最深的井已经给谁填满了土,高高的,和河道一样平。
华生的眉毛渐渐倒竖了起来,愤怒压住了他的心口,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回转头来,他的身边站满了惊慌的汲水的人。
“华生!”有人叫着。
“什么?”他窒息地问。
“等上三天……”
“什么?……”
“我们这些井里还有水可汲……”别一个插入说。
“唔……”
“我们相信就要下雨了……”另一个人说。
“哦……”
“你看,你看,太阳的光已经淡了,那里有了晕,明后天就要下雨了……大家忍耐一些时候吧……”
“谁把那井填塞的?……”
“三天不下雨,我们把那个坏蛋吊起来。”
“谁填的,你们说来!”
“你不要生气,不要问了,暂时放过他,那坏蛋,天诛地灭,他也不会好死的……你现在放大肚量……”
“不错,华生,他不会好死的,”别一个劝着说。“现在这里元气未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别的井里还有水……”
“三天不下雨,我们把他吊起来!”
“我们现在咬着牙齿等待着将来报复……”
“将来报复……”
“记在心里……”
“等待着……”
“等待着……”
华生看大家都是这种主张,也就依从了。
“好,就耐心等待着!”他说着苦笑了一下,回家了。
但他的心里依然是那样的愤怒,恨不得立刻把那个填的人捉来,一斧头砍死了他。
“我费了多少工夫!我费了多少工夫!……”他蹬着脚叫着说。“再不下雨,井水一个一个都要干了……”
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熟。他推想着那个填井的人一定就是上次丢死狗的人,也一定和他有仇恨的人。
“但这井水是大家都可以汲的,害大家做什么呀?……”
“他管什么大家不大家!”葛生嫂叫着说。“他管自己就够了!现在谁不是这样!只有你们两兄弟这样傻,自己管不了,还去管人家!……”
“好人自有好报,恶人自有恶报的……”葛生哥劝慰着他们说。
当天夜里,华生正在床上气愤地躺着的时候,他听见外面起了风了。
呼……呼……呼……
它吹得那样猛烈,连窗纸也嘘嘘地叫了起来。
随后像飞沙走石似的大滴的雨点淅沥淅沥地响了。
“雨!……雨!……”他叫着。
“雨!……雨!……”葛生嫂在隔壁应着。
“老天爷开了眼了……”葛生哥欢喜得提高了声音。
随后风声渐渐小了,雨声仍继续不断的响着。
整个的村庄都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到处都听见开门声,欢呼声:
“雨!……雨!……”
到处有人和着:
“雨!……雨!……”
一二
雨接连下了三天。河水满了。稻田里的水早已大多,淙淙泊泊地从岸上涌下河里。整个的傅家桥又复活起来,没有一个人的心里不充满了欢乐。许久没有看见的船只又纷纷出现在河面。稻田里三三两两的来往着农人。
葛生哥已经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苍白得可怕,眼窝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过去只看见凸出的颧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面上的皱折的皮,底下露出来的怕就是一个完全的骷髅了。他没有一点气力,走起路来踉跄的利害。他看见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门边,勉强地背了一个锄头,要走出门外去。葛生嫂立刻着了急,拖住他。
“你做什么呀?”她叫着说,“这样的身体!”
“去关沟,”葛生哥无力地回答着。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关得好不好。”
“你糊涂了,你阿弟连关沟也不晓得了吗?”
“就让我看看稻,会活不会活……”
“会活不会活,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看过才放心,”他说着推开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这样的身体!”葛生嫂皱着眉头,说。
“走惯了的,你放心……看会活不会活……”
葛生嫂知道固执不过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跟到屋前空地上望着。
“快点回来呀,湿气重哩!”
她看见葛生哥点点头,缓慢地踉跄地走上了小路。随后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摇着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脚步,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来当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边走了去。她看见华生正在那边和人谈话,便大声地叫了起来:
“华生!华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