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第4章


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没有工人的工
厂简直就是墓地。他的眼睛里热辣辣的,心里有点悲愤交加的意思。暮色越来越沉
重,丛生着茂盛灌木的山包上阴气上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吓了他一跳。他揉
揉酸胀的腿,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山包下边,与人工湖相距不远,是一片墓地,那里埋葬着三十年前本市武斗时
死去的一百多个英雄好汉。墓地周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绿树,有松树,有柏树,
还有数十棵高入云霄的白杨。他走到墓地时,腿痛逼他坐在了一块水泥礅子上。白
杨树上有一窝乌鸦,还有一窝喜鹊。乌鸦噪叫不止,喜鹊无声地盘旋。他揉着腿,
他揉着腿看到在白杨树下那片平整的地面上,弃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外壳。车轮不存
在了,车窗上的玻璃也不存在了,车上的油漆也基本上剥蚀净尽。他想不明白是什
么人为什么把这个车壳子弄到这里来。职业的习惯使他想到,这东西可以改造成一
间房屋。这时他看到,一男一女,从墓地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像两个不真实的影
子,闪进了红锈斑斑的公车壳里。他的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个老丁想赶快
离开这里,另一个老丁却恋恋不舍。在两个老丁斗争正烈时,一阵柔美动听的呻吟
声从公车壳子里传出来。后来又传出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尖叫,与闹猫的叫声有点
相似,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老丁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滚烫,连鼻
孔里喷出的气都灼热如火。公车壳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男人从里边闪出来。过
了几分钟,女人也从里边闪出来。他屏住呼吸,好像藏在草丛里的小贼。直到在墓
地外的树林里响起了那男人颇为雄壮的咳嗽声,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想离开的老丁和好奇的老丁又斗争起来,斗着斗着,他的脚把他带进了公车壳
内。车内一团昏暗,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冲鼻,地上凌乱地扭着一些灰白的东西,他
用脚踢了一下,判断出那是手纸。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叫:
“师傅——丁师傅——你在哪里——?”
是徒弟吕小胡在喊叫。
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接着徒弟的喊叫回答:
“别喊了,我在这里!”

吕小胡蹬着三轮,气喘吁吁地说:
“师娘快要急死了,说你出门时眼光不对头,生怕你一时糊涂寻了短见。我说
师傅保证不会寻短见,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寻短见呢?我说我知道师傅在哪里,
果然您就在这里。师傅,工厂已经这样了就去它娘的吧,饿不死土里的蚯蚓就饿不
死咱们工人阶级……”
他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徒弟左右摇晃的背,听着徒弟的胡言乱语,嘴里一声不
吭,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股热乎乎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下岗以来的灰
暗心情一扫而光,心境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明朗。车子驶进繁华街道后,五彩缤纷的
霓虹灯更让他愉快无比。路边有很多烧烤摊子,浓烟滚滚,香气扑鼻。突然一声喊
叫:环保局的来了!那些摊主拖着摊车,一路烟火,飞快地逃进了小巷。他们的逃
跑是那样训练有素,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鱼从水面上沉到水底一样,顷刻之间便消
逝得无影无踪。徒弟说:
“看到了吧,师傅,鸡有鸡道,狗有狗道,下岗之后,各有高招!”
车子路过一家公厕时,他伸出手拍拍徒弟的肩头,说:
“停一下。”
他向白瓷砖贴面、琉璃瓦盖顶的公厕走去。一个端坐在玻璃框子里的小伙子用
屈起的手指敲敲玻璃,提示他看看玻璃上喷着的红漆大字:
收费厕所 每次一元
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空无一文。吕小胡走过来,将二元钱塞进玻璃下端的半月
型小洞里,然后说:
“师傅跟我来。”
他感到一阵羞愧涌上心头,不是羞愧自己身无分文,而是羞愧自己竟然不知道
厕所还要收费。跟着徒弟进了灯火辉煌的厕所,一阵污浊的香气熏得他脑袋发涨。
地砖亮得能照清人影,他走得扭扭捏捏还差点跌了一跤。师徒二人并排着站在小便
器前,双眼盯着被冲激得团团旋转的除臭球儿,谁也不看谁。在哗哗的水声里,他
幽幽地说:
“厕所怎么也收费?”
“师傅,您好像刚从火星上下来的,现在还有不收费的东西吗?”徒弟耸动着
肩膀说,“不过收费也有收费的好处,如果不收费,咱们这些下等人只怕在梦里也
用不上这样高级的厕所呢!”
徒弟带着他洗了手,放在暖风干手器下吹干,然后走出公厕。
坐在车上,他反复搓着被干手器吹得格外润滑的糙手,感慨地说:
“小胡,师傅跟着你撒了一泡高级尿。”
“师傅,您这叫幽默!”
“我欠你一元钱,明天还你。”
“师傅,您越来越幽默!”
临近家门时,他说:
“停车。”
“就差几步了,拉到家门吧!”
“不,我有事跟你商量。”
“师傅您说。”
“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人前抬不起头来!”
“师傅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出来做点事儿。”
“我看可以。”
“但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民工,能做的事好像都有人在做了。”
“这也是实际情况。”
“小胡,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师傅,这是圣人的语录,肯定是真理!”
“师傅今天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知道该不该做……”
“师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我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做的。”
“但这事儿……好像有点犯罪……”
“师傅,您别吓唬我,徒弟我胆儿小……”
当他把构想向吕小胡一一说明后,吕小胡兴奋地说:
“师傅,这样的好点子也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能想得出来,难怪您五十年代就
造出了双轮双铧犁。您这算犯什么罪?如果您这算犯罪,那么……师傅,您这是情
侣休闲屋!不但文明,而且积德!说得难听点吧,您这也算建了个……收费厕所吧。
放开胆子干吧,师傅,明天我就叫上几个师兄帮您去收拾!”
“这事儿就你知道,不要叫别人。”
“我听您的,师傅。”
“对你师娘也别说。”
“放心,师傅。”

他坐在墓地与人工湖之间的稀疏林子里,背靠着一棵白杨。一条隐约可见的小
路从他的眼前蜿蜒爬上山岗。他的目光不时地穿过疏林,投射到墓地前面。他只能
看到他的小屋的一角,但他的心里却有小屋的全貌。
前几天他与吕小胡回了一趟农机厂,叫开大门,凭着几十年的老面子,在厂里
搜罗了一车铁皮、铆钉、废钢板什么的。师徒俩用了两天时间,将破烂不堪的公车
壳子大修大补一番,他们把破了玻璃的窗户全部铆上了铁皮,还用一块沉重的铁板
做了个内外都可上锁的铁门。修整好车壳之后,吕小胡搞来一桶绿漆一桶黄漆,横
一道竖一道一顿好抹,将破车壳子涂得活像一辆在亚热带丛林作过战的装甲运兵车。
师徒俩退后几步,嗅着油漆的清香,内心洋溢着欣喜。吕小胡说:
“师傅,成了!”
“成了!”
“是不是弄挂鞭炮放放?”
“你算了吧!”
“等油漆干了就可以开张了。”
“小胡,要是有人来找麻烦怎么办?”
“师傅放心,我表弟是公安局的。”
开业那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老婆也因为激动而不停地打嗝。凌晨四点他们就
起了床,老婆一边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厌烦地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给郊区一家农民企业当顾问!”
老婆打着嗝说:
“我听着你跟小胡嘀嘀咕咕的,不像是去当什么顾问嘛!这把子年纪了,你可
别去干歪门斜道!”
他恼怒地说:
“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些农民企业家看
看你的尊容!”
老婆让他的话给镇唬住了,不再啰唆。
他坐在树下,看到有很多老人在人工湖边晨练,有的遛鸟,有的散步,有的打
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的吊嗓子。看着这些幸福的老人,他心里很不好受;如果
有个一男半女,即便下了岗,也不至于大清早的就来到这里蹲着,就像传说中的那
个守株待免的傻瓜。人工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东边的天上出现了一抹红霞。
吊嗓子老人的吼叫声震荡山林:
“嗷嗬——嗷嗬——”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之情,好似微风吹过湖面,水上皱起波纹。但这丝悲凉
很快就过去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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