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5·埃泽尔》第12章


肉的少年;让他把肉卸到市场外面的小货车里。他的神色和他冬天的衣服一样好似一个萎靡的脏皮球。我们俩的眼睛交会了,他身上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令我张大了嘴。我的耳边还举着手机。呆住了。
这可是当年经常被认为吸毒的瘦猴鬼子六?
我们彼此都不敢相认。我虽然仍然留着黑色长发,但是更加长了,长期不打理,好像一把海带般乱而卷曲。可是鬼子六;这个当年北京无数女孩的梦中情人,这个在舞台上高高跃起的英雄式吉他手,这个在牛仔服上缝满时髦标志的自恋狂,现在却双颊肥胖,圆头短寸,戴着套袖,羽绒服下挺着大肚皮。他的眼神也变成木讷;成熟;甚至势利的。鬼子六根本不像是已经几百万身家的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才认出了这个鬼子六,或者凭什么相信这就是那个鬼子六。我如此惊讶,以至于鬼子六连叫两声“小航你来了”,我都没有反应。愣住的手里还捏着手机,手机还在呼叫着。直到鬼子六从怀里掏出振动着的手机,我才忙不迭地停止呼叫,揣起手机。
鬼子六叫他老婆来和我相见;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的是个矮小红颊的女子,穿着厚而肥大的棉袄,套袖和围裙。我和这个应该被称作嫂子的女子彼此好奇却敬而远之地打了招呼;她一定听说过我,就像我听说过她。矮小的她站在高大的鬼子六身边,一样的蹭得满身肮脏。虽然这个女孩完全没有小甜甜的漂亮和性感。但是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配,就像这市场里任何卖猪肉的夫妇一样般配。
老婆得照顾生意。鬼子六就独自带我去喝酒;在炊烟腾腾的小饭馆里,我发现他几乎认识从老板店员到顾客的所有人。
“呦!您也来吃了!”旁边一桌人里有个穿皮夹克的老男人冲着鬼子六点头哈腰。
“服务员,他们那桌的钱算我的!”老男人回头颐指气使地对服务员说。
每次有人进来或者出门,都会同鬼子六打个招呼。看得出来,他在附近算是个大人物。
好久我都不能把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和鬼子六结合起来。算起来鬼子六才二十七岁。可是他表现出的那份成熟已经可以混淆了二十七到四十之间的界限。
鬼子六聊起了自己的婚姻,我惊讶地知道鬼子六已经成了爸爸了,是已经!儿子六个月大。成长健康。“小航你长大了。”鬼子六仔细地看着我说。他喊道:“来瓶五粮液!”“我曾经胃出血,不能喝白的了。”我说。
鬼子六谈起后来自己的经历;我们送他上了飞机之后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飞机上他还跟空中小姐要电话号码呢。结果一下飞机就看见了舅舅等在出口,舅舅动用了公家的车开了六百公里来机场接他,连夜赶回家乡。在车上鬼子六嬉皮笑脸跟舅舅开荤玩笑。公路边经常有些乡下旅馆,门前往往站了些妓女,当舅舅的切诺基轰然开过的时候,那些妓女就在白亮的车灯下刷地撩起裙子。那些一闪而过的大白腿让鬼子六先是错愕然后哈哈哈笑个不停。说那些丝袜真他妈土,套腿上还不如套脸上!那些丑脸还不如银行劫匪一样用丝袜套上呢!不过还是咱们东北的姑娘野啊!够劲!其实他心里面已经觉得不对了。所以就比平常还要放肆地大谈北京的黄色笑话。
要进城之前舅舅放慢了车速,对他说:“你妈妈病得挺重的,可能就够呛了,你得有点心理准备。”鬼子六哈哈一笑,心里嘀咕着:“你们他妈的骗我!骗我玩!不就是让我回家过个年么!说什么生病了就是想把我骗回来!”他心里就这么牢牢死死地嘀咕着!直到看到了自己家那栋三层的老黄楼。切诺基转到楼背面,他就看到了如山似海的花圈。他还是一动没动,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一样。眼泪刷地下来,好像挡了十年的浩荡洪水一朝决堤,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山崩地裂地哗哗流下来。
楼下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等在那里,现在纷纷迎上来,有人就往楼上跑,纷纷说:“她大儿子回来了!她大儿子回来了!”
鬼子六说到这里都是木呆呆的,毫无感情,倒是我的眼圈红了。他的烟已经在指尖燃尽。我提醒他。
“啊对!那时候没钱医治。死前都没见到一面。我讲到哪了?”他突然醒悟般地说。
然后是守灵,那些孤寂的夜里,他和弟弟轮流坐在灵堂里。看着那一节节燃尽一节节落下的香火,被烟熏得头脑不清醒,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他就在烛火的昏暗中想着妈妈,他怎么也感觉不到妈妈真的死了这个事实。他总是去看那扇门,然后那扇门果然就开了,妈妈穿着生前的那件风衣,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妈妈是记者,在地方上也曾经是非常有名的漂亮,可惜,中年时经济窘迫,供儿子们读书,便只有几件衣服,即便是这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是一尘不染。款式精挑细选。风衣便是其中之一,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那么风度翩翩的。妈妈取下茶色的金丝太阳镜,喜出望外地说:“呀!咱家老大回来了!这回在家多住两天吧。”一转身就没了。这一幕就像他以前回家时一样。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是三年前,自己还在上大一的时候。那时回来时妈妈还在上班,他正吃着弟弟给他热的菜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从外面走进来……他突然发现香燃尽了,甚至不知道灭了多久,他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去点香。胳膊肘磕得椅子脚咚咚响。他疯狂地跪在地上对着妈妈的牌位叩头,越磕越使劲,他号啕大哭了。“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像是你的儿子,不像是你的儿子,我不配活着,我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过你!却从没想到过你……”他揪着自己徒有其表的长发,地面满是香土灰尘,他的鼻涕和眼泪就统统滚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眼泪哗哗地下来;鬼子六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茶:“不好意思,实在是又见故人欲罢不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鬼子六一饮而尽,立刻就脸红了。他的酒量还是像当年一样地没长进。
“小姐,给我拿个酒杯来!”我喊道,今天怎能不喝酒!
几杯酒下了肚,之前鬼子六的那些市井商人的风度就一点点垮掉。他说着不提过去了不提过去了,却还是说下去。好像不吐不快一样。
现在没有人会每个月给鬼子六邮生活费了,而他必须带大他的弟弟。鬼子六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妈妈单位施恩的工作,然而很快因为性格太潦草而跟领导上司同事所有人全体不合而激起公愤般地被踢出单位。后来又换了工作,后来又换,他卷进生活磨难的漩涡里了。他不再弹吉他,上班养家,供弟弟读书,可惜弟弟性格和他一样的不羁,也不好好学习,交女朋友打架勾朋结党,终于刺伤了人,不得不跑路免遭报复。鬼子六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钱给弟弟在北京找了个音乐学校读书。
听说开蛋糕店赚钱他索性开了家蛋糕店,人人都赚钱,偏偏赶上他就赔!开蛋糕店的时候认识了隔壁猪肉店的女友,自己店倒了以后就帮她一起卖猪肉,非常非常的辛苦,每天累得站都站不住,随时要晕倒一般。而辛苦成全了爱情。原本是随便玩玩的卖肉女孩,后来却在如此辛苦的生活中产生了感情。
这不长不短的三年真的是苦过来的,无数之前没有想到过的生活难题好像啤酒泡沫一样咕咚咕咚冒上来。有时候,在疲累的生活中,在某一刻,某一地点,有时是下工回家的黄昏路上,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早晨生火烤猪蹄准备出摊的红光汗水中,妈妈会突然出现,看他一眼,穿着干干净净的风衣扎着丝巾,好像生前约他放学后吃饭那样,迎着鬼子六走来,好像夸奖他一样,真真切切地对他微笑;尽管鬼子六手里拿着半扇红白分明的猪肉,旋即消失。那时候,鬼子六就像堵在心里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大张着嘴呼吸急促,想哭,想吐。
现在的鬼子六,再也不可能醉醺醺光着屁股沿着长安街骑自行车了,再也不可能成打成打地在大街上“捡姑娘”了,再也不可能七天七夜不睡觉地打魔兽了,更不可能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玩什么“摇滚”了……
天真是一种罪 在你成人的世界
我借着酒劲说:“嫂子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你会结了婚呢?你不是曾经劝过我说,不管现在的女孩对你多么好,并不能因此停留了追寻的脚步么?”
“小航,你不知道,当年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从没有碰到过对我这样好的女孩。或者说,我收了那么多‘果’,却从没有真的了解过任何一个女孩!”
鬼子六后来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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