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时间谈谈》第23章


那五集的钱他们都不打算再给,而且说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现在都还没有付,
他们说,因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后表演的到底怎么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表演的怎么样么,
还有,这里多热啊,而且我们前两天正好拍到一场穿越的戏,要穿古装,女一号拍得特别慢,
老是出错,我在旁边候场等的热得不行了,趁他们布光的时候,我和女一号说,我实在热得
不行了,而且我还带着妆,再这样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务车里休息—会儿。剧组
就给她配了车。她说,当然,快去吧,咱们是好姐妹这还用问,以后你想用就用,不用来问
我。我就上车了,还没坐两分钟,她的经纪人就跑过来,说女一号的很多东西都放在车里的,
让我不要乱上来。她肯定知道的,我当时跟那个女的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不到两米,她肯
定能听见的,她就是故意要轰我下来,我都块气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没有哭。我真的一下都
没有哭。喂,你听着么?
我说,我听着。
我说,我要过来,借着采访的名义曝光了他们,我让他们知道欺负我女人有什么下场。
你等着。
孟孟在电话里又哭了起来。孟孟说,虽然我经验不是很丰富,但我觉得这部戏拍的可烂
了,就是投资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戏,什么都烂,导演一点经验都没有,我们住的可差了,
吃的也可差了,前几天连发电车都没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导演说,天好,正好。
后两天发电车来了,我想这光不是不接么。现在剧组可乱了,都欠着钱呢,导演也都没拿到
钱,前两天编剧都冲到组里来了,说自己收不到钱就不让拍,一看见我们拍,编剧就非要入
画,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为他说他耍了个心眼,最后两集在他手里,没有那
两集,休想把整个电视剧拍完整。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投资人把一半的钱给了他,而且自
己编了后面两集。这个投资人也真够穷的,这么一个三十集的电视剧,他就投了五百万。说
超支一分都没有。其中一百万还是女演员的片酬,因为他说他女朋友的身价不能掉。一集才
十多万,这个怎么拍啊,用手机拍都不够。你快来吧,就说这个剧组欠薪,因为他们欠的人
实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爆料的。现在的灯光师都是当地的民工,我们是录同期
声的,他们在我演哭戏演的最高潮的时候手机居然响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哭出来,导
演就一直骂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来。我要回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要回来,我过去帮你报仇。
这可能是我入行以来唯一能写的负面报道,以前我写过一些剧组的负面报道,但是都被
公关掉了,这个小剧组应该不具备公关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绿皮火车,停站了十九次,终于
来到我女朋友拍戏的地方。我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孟孟正在演一场生死离别的戏,她对男主
角说,我知道你最后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紧。现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你会
想我么,你会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你闭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听你说的已经
说够了,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要说谎,你还是闭嘴好一些,因为我不会说谎。我不会。你
懂么,你这样的白痴,怎么会懂。
说完往前走两步。突然回头,说,冬枣,我爱你,我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无论是
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着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说,冬枣,你还是不要说了,你的每一句话
都会割在我心里。
男主角紧紧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这个剧组的决心。
孟孟双手捧着男主角的脸,痴痴地看着他,说,冬枣,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愿
意说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已经被这台词纠结到膀胱发胀,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镇定地全部
背诵下来。导演喊了一声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以后,灯光都已经先
撤了。接下来的戏是被女一号撞个正着,这场戏里需要孟孟的肩进行表演,所以孟孟还不能
收工,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子在后面举着巨大的提词板给女一号看。灯光就绪以后,导演喊
道,现场安静,准备,开机。
女一号先看了看提词板,再看着男主角,说,你在这里干嘛?
导演大喊一声,好,过。转场。现场陷入无序混乱。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
的人群里充满幽怨和爱恋的一眼,我顿时心软了,恨不能冲上前去拥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
不能暴露和孟孟的关系,否则新闻出来以后势必对她不利。现场的制片热情地招待了我,说
欢迎欢迎,导演在上厕所,女一在换衣服,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女二号,孟小姐。来,
孟孟,过来。
孟孟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我伸出手,说,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我,充满狐疑说,你好。然后转头向现场制片,现场制片连忙
解释道,哦,这位是记者,陆先生。他在我们剧组两天,要写一个报道,为我们宣传宣传,
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说,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梦,她真是一个好演员。
一直到了晚上,他们收工,我偷偷溜进孟孟的房间。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个女
朋友,当时正好跟摄影师谈恋爱,住到了别人的房间,正好我们不用为此发愁。关上门的那
一刻,孟孟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 我配合得好不好,
说,
亲爱的。
我说,很好。你的戏很好,就是台词有点纠结。
孟孟说,这已经算好的,你是没看这个故事,最后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妈的我能得一
点新鲜的病么?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戏?
孟孟说,因为我不想放弃任何的机会嘛。万一歪打正着了呢。
我说,你累不累。
孟孟说,累,我们赶进度,明天早上 5 点就要起来化妆,要拍一场在夕阳里牵手漫步告
别的戏。
我说,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说,嗯,是啊,但是导演说了,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赶不上夕阳,但是
如果放在第一场戏,朝阳还是能赶上的。所以我们就拍朝阳。
我说,可是那太阳是升上去的。
孟孟说,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牵着手面朝朝阳倒着走,后期倒放一下就对了。
我惊为天人。
但是那个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将不会再有朝阳。雨水落在这个破旅店的顶棚上,在无
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动不动睡在我的怀里。我想,等她拍
完这部戏,我就可以带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诉她,我曾经是在这里打弹子,我曾经
是在那里穿圣衣,这是 10 号的家,这是临时工哥哥的家,这是丁丁哥哥的坟墓,这是以前
紫龙的家,这是我的小学,这是我爬过的旗杆,这是我登上过的舞台。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
有回去了。我其实不是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儿时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故乡,我想,我们这
辈子是难以再聚起来了。为何我们都要离开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为我也离开了。我
只回去过一次,陪着几个老人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但无论如何,我要带着我女朋友去看—
看,我的生命里能讲的故事不多,如果对着场景一一说来,是不是更好听。
我醒来的时候,孟孟已经离开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说她早就已经拍到第三场了,看
我睡得太死就没叫醒我,让我一会儿去那里随便瞎逛逛,她给我引荐几个被拖欠工钱最严重
的工作人员。我说,好,然后又抱着她睡的枕头睡了过去。雨水始终没有停过,我都不知道
我身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懒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们埋怨一成不变,但也埋怨居
无定所,人们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日子找点岔子而已,似乎只有违背现在的生活,才真
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个婊子、一个戏子、一个你能想到的—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
面扔吧,你总是对的。因为生活太强大了,最强者总是懒得跟你反驳,甚至任你修饰,然后
悄悄地把锅盖盖住。现在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中学生们热衷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
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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