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101章


衣后背。简妮奇怪地想,自己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厌恶的。她厌恶听到这种口音的英文。
刘小姐将简妮引到大厅外面,让简妮在出租车站点边上等一等,自己去停车场,叫厂里的车开过来。
机场外面到处乱烘烘的,太阳被闷在厚而灰白的云层里,空气中好象有层薄雾。简妮觉得脸和脖子上有点黏糊。出租车在排队,乘客们拖着行李左奔右突,到处都是横冲直撞,大声说话的人们,还有满脸诈色,堵在门口兜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柏油路面上,有一滩滩出租车漏下的汽油污渍,食品店的玻璃门上,能看到手指的污痕。有人撞到了简妮的身体。“遗憾的。”简妮说着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连看也没有看简妮一眼,却挤过简妮让出的路,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过去。简妮刚想站回原来的地方,但又有一个人撞了简妮一下,想要拖着他的行李箱,从简妮让出来的地方过去。简妮突然怒火中烧,她侧过肩膀,也狠狠地撞了那人一下,将那人撞得往边上一歪。简妮心里一紧,准备好道歉。但那个人将自己身体移正,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挤过简妮的身边,向前走去。简妮又惊又怒,她刚站定,又有个人从后面重重擦到了简妮的背包。简妮觉得自己的寒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对那人怒目而视。她没想到,那个人也正张口指责她:“你拿那么许多的箱子挡在路上,别人不要走路啦。”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象范妮那样的蓬蓬裙,手里挽了一个瓦伦提诺的白皮包,将眉毛拔得细细的,眉眼很凌厉。
“你最好打招呼,但不要碰到我和我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你懂哇?你不能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和别人的身体,你懂哇!”简妮对那女孩说,她说的是上海话,被迫的,愤怒的,简妮有点语无伦次。
“噢哟,象真的一样。你不挡我的路,我要碰你做什么?你当你那么香啊?”那个女孩丢下一句话,轻盈地走开去。
好在这时,刘小姐带着工厂的车来了,她将肩膀探在车窗外,向简妮挥手。“母狗。”简妮忍不住低声骂。
他们好容易将简妮带来的几只大箱子都安顿到车上,坐定。简妮望着窗外混乱的人流和车流,到处都能看到被粗暴挤压过的行李箱和旅途中格外卑琐的人脸。她想起了在世贸中心楼下的地铁站里那些沉默着迅疾向前的人们,还有在耳边简约的一声“Excuseme”,然后尽量让过别人的身体,尊严的样子。简妮想,纽约人的冷漠里有着尊严,而上海人的冷漠里却是卑琐的。
第十章:买办王(3)
“这真是个不可置信的乱世。”简妮忍不住说。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块豆腐掉进煤堆里。她预见到自己对上海大概会不适应,但还是没想到,心里会有这么大的失落。她简直觉得自己被打了一闷棍似的。
“我们去哪里?”刘小姐问。
“去我爷爷家,这是地址。”简妮将写着爷爷家地址的小条子交给刘小姐,“我们家有十几家亲戚在美国各地,就剩下我爷爷一家留在上海。这次我来,大家都给他带礼物来。”
偏偏刘小姐不知趣,她说:“研杵先生说,他的新秘书将能听得懂上海话,而且就是从上海出去的。王小姐其实也是阿拉上海人吧?”她说着,就转成了上海话。
“IWas。”简妮勉强回答说。
“噢。”刘小姐盯了简妮一眼,“你的意思是,你过去是上海人。”
简妮没有回答她,她甚至没有再看刘小姐的脸。
简妮看着窗外,汽车离开虹桥机场,进入市区。简妮又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灰色的火柴盒式的房子,是七十年代的式样,门窗涂的是鲜绿色的油漆,带着农民的审美。绿叶婆娑的梧桐树遮暗了街道,在梧桐树叉上,有沿街人家晾着的衣物。武康路上红砖的旧公寓,让简妮想起了靠近哈雷姆区的旧公寓楼,在如今风尘仆仆的旧阳台上,破旧的搪瓷脸盆里养着宝石花和仙人掌,甚至仙人掌还开了大朵的黄花。简妮又看到漆着蓝色横线的26路公交车,它带着尖利的刹车声向车站蠕动着靠过去,售票员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乓乓有声地拍打洋铁皮的车身,提醒车站上的乘客不要向前挤。简妮想起来,自己刚回上海时,爸爸请爷爷教自己如何挤车的事。爷爷说:“我在江南造船厂工作三十年,从来都是让挤我的人先上,我不懂怎么与别人挤。”开始,简妮觉得那是爷爷的“雷锋精神”,当自己不得不象猴子上树那样挤在人群中的时候,简妮才理解到,那是因为爷爷不肯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所以才不肯与人挤拼。然后,简妮想起了婶婆衬托在蓝色软缎上那微微发紫的,一丝不苟的雪白卷发。汽车经过淮海中路时,她看到第二食品商店的橱窗里放着雀巢速溶咖啡的标志,还有美国的气味,她想起来在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说到过的,在盛产新鲜橘汁的南美怎样打开气味的市场事。简妮记得自己当时说,中国市场对一切外来的东西都是饥渴的,如干燥的海绵。汽车离家里已经很近,高大的梧桐树后面,能看到破旧的洋房,只种着最低档花木的小街心花园,还有到晚上才开门的小酒吧和咖啡馆。简妮又感受到了淮海中路那种陪着小心,又藏着不屑的风格。她没想到上海竟然这样捉襟见肘,简妮的心紧缩起来,象石头那样又冷又硬。
甚至比记忆里的上海更脏,更乱,更粗鲁。她渐渐发现在那熟悉的旧街景里,有许多裸露在外的挖烂马路,浮尘飞扬的建筑工地,许多街区的房子外墙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巨大的“拆”字,触目惊心。简妮想起来小时候在新疆,法院贴告示,就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用红笔这样圈了。远远的,能看到有工人抡着长柄铁锤,象雷电华电影公司出品的电影开头那样,曲线优美地击碎租界时代带着西化风格的旧房子。从工地源源不断开出的卡车,不停地将烂泥摇晃到马路上,被迫经过的人们,象小鸡一样在烂泥中间跳着,躲避着。“这不是乱世,又是什么。”简妮心里说,灿烂阳光下一尘不染的美国草坡浮现在她的心里。
车子渐渐逼近爷爷家的小马路,远远的,看到弄堂口了。简妮突然看到自家弄堂口有熟悉的身影,那是爸爸妈妈。她没让他们去机场接,她跟他们说,美国公司会派车去接她的。爸爸还在电话里笑,说:“我们简妮现在是衣锦还乡了。美国公司派车去接飞机。”她没想到,爸爸妈妈会在弄堂口等着自己。爸爸撑了一个木头拐杖,他的肩膀象落汤鸡那样耸着,也许因为撑拐的关系,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在唐人街上的露天摊上,十元各自的,买一个获得一个。简妮心惊肉跳地去看他的脚上,果然,他穿了白色的运动鞋,Adidas的。妈妈穿了出客时穿的好衣服,简妮第一次发现妈妈那件最重要的哔叽呢外套,实在很是呆板难看。能看出来,妈妈甚至用了些口红,但那口红反而点明了她一脸的风霜。他们俩郑重其事地站在弄堂口,翘首以盼。简妮将自己的头向后仰了仰,恨不得自己是在梦里。司机对这些小马路并不熟,眼见得已经开到弄堂口了,却拐到另一条小马路上。简妮送了一口气,听任他和刘小姐一边对地图一边找,不发一言。
但他们的车很快又转了回来,他们在爸爸妈妈怀疑的目光里缓缓开进弄堂里,停下。
简妮赶快卸下自己的箱子,她听到弄堂口的小裁缝叫:“你家小新疆回来了!”
她看到爸爸妈妈急急绕过满地发黄的广玉兰落英向她赶来,妈妈扶着爸爸,爸爸却摆动手肘,松开妈妈的手,示意妈妈先跑。简妮简直不能看爸爸走路时的样子,他突然变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他在那场车祸中还被撞断过锁骨,所以现在他的肩膀斜了,他整个人都有点象快要散架的椅子,吱吱哑哑地响着,带着不堪一击的僵硬。妈妈的衣服让简妮想起来自己离开上海的那天,妈妈就是穿着它去机场送她的,那件衣服是妈妈最重要的衣服,是外婆给妈妈在“朋街”定做的上衣,用的是五十年代“朋街”店里最后一批真正的英国呢存货。他们一定已经在弄堂里宣传过了,所以,三三两两的邻居,都从后门出来了。他们中的有些人,曾经管简妮叫“小新疆。”简妮从小就不喜欢她们,她们最喜欢问范妮奇怪的问题,比如:是不是新疆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每个人都在鞋子里插着尖刀。她们的脸很刺激地皱成一团,等着她的回答,不论她回答什么,她们都用被吓了一大跳的表情接受,将嘴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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