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124章


她领着学生们到那个陈列着王家历史年表的镜框前去,“这是很重要的家庭树,对已经流失了的这个买办家族来说。请大家注意,这不是爱丽丝岛上我们都看到过的移民树,那是由政府作为强有力的支持者。对上海历史的保存和发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由民间完成的,常常还是在外国人的帮助下。这个美国洋行世袭买办家族的家庭树,就是在一位美国学者的著作里发现和保存下来的。”她说。
“王筱亭:1850年从宁波到上海,粗通英文,入买办穆炳元门下,学习经纪。遂入美国法利洋行,从事签约劳工和鸦片贸易。1860年时,从跑街,跑楼升致买办,同年,长子王崇山出生。
王崇山:1861年出生在宁波,成年后作为世袭买办,成为法利洋行的买办,同时任美国利邦洋行买办。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迅速发展时期,洋货大举进入中国并迅速向中国内地扩张,王家父子大展身手,成为旅沪宁波人中的巨富。
王佩良:1887年出生于上海,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学习机械制造,王家的第一个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继承美国法利洋行买办,并成为王家的第一个实业家。在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期,他开办宁波轮船公司,并沿途自建码头和仓库,后开办精良修船厂,除修船和拆船以外,也承接造船。后大部被毁于太平洋战争时期。但在买办方面,仍借战争时期,海路阻断,化学原料飞涨之机,发了大财。他是王家,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代买办。随租界废止,时代变化,买办业衰微。1947年,他迁往香港,大败于投机香港股市。1964年,在香港逝世。
王甄盛:1918年出生于上海,王家主要继承人,MIT工商管理硕士。香港法利洋行总代理。
王简妮:1967年出生于新疆阿克苏,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法亚洋行驻华雇员。”
老太太将镜框里的中文恢复成了英文,念给美国学生听。
“他们家当中断了一代人。”有学生指着王甄盛和王简妮中间的空挡,说。
“大概在1949年革命以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去了。”老太太解释,“这在上海,是很普遍的事实。1949年的前后对上海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上海文化在1949年因为意识形态的转变,被完全切断。上海的红色政权并不珍惜自己城市独一无二的历史和面貌,你们知道,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把English叫什么,叫‘阴沟里去’。殖民地的解放浪潮以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由于仇恨,由于屈辱,也是由于无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这土地上最有价值的遗留物。”
“如果是这样的,为什么在你的家里,仍旧可以看到这么多老上海的东西呢?”另一个学生问,她在上海兴国路上租借的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洋房里,到处陈列着老上海的生活遗迹,挂在她家门厅窗边的,是1931年上海童子军的队旗。傍边的镜子,是1920年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礼品,镜子下放着100年前海运到上海的Singer缝纫机,仍旧可以用。而在窗下的椅子,则是赫德时代的海关财产。她的房子,是消息灵通的外国旅游者到上海必游之地,在上海的外国人里有时流传着,老太太可以用这样的生活挣钱的闲话。
“它们都是我一点一滴从民间收买来的,都是中国人觉得无用,但是也舍不得扔掉的旧货。”老太太说,“我从他们手里买来时,大多数人为能将这样的旧货变成钱而欣喜不已。”她说着将在餐馆里陈列的家具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了这样的需求,一些心里亲近西方的上海人也开始学习到这种方式,这个餐馆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由中国工匠根据欧洲的图纸,在上海制造的西洋家具,都是上海人为满足这种需求,自己建立了旧家具市场,并雇佣工匠修复的。原先,它们都已经残破,并且肮脏不堪。现在,因为中国经济不得不渐渐加入全球化,上海的历史被翻了出来,上海人也开始靠这些东西恢复自己的记忆,了解自己城市过去的宝贵之处。这家餐馆在修复前,老板到我家来过好几次,我一直是她餐馆的客人。”
“她不为被殖民的历史而愤怒吗?”一个美国学生问,“这些镜框,这些陈设,”她转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也许最初的时候,会觉得伤自尊心的。但不可辩驳的是,那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中国未被租用的城市都远远没有脱离中世纪的水平。的确是与西方的联系,将上海成功地带入世界。”
第十一章: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1)
“上海人本身也这么认为的吗?”那个面容严肃的学生追问道。
“大家看这个王家花园,它是上海最昂贵的餐馆之一。但到这里来吃饭,仍旧需要预定,这说明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它的陈设,努力再现当年一个买办家的情形,也是上海当年的面貌,他们将它当成一种怀旧的象征。餐馆的主人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这样做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你的疑问。”老太太说。
“你与他们交谈过吗?”学生又问。
“很少,她只能说最简单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说最简单的中文。”老太太诚实地说。
美国学生被老太太引领着,去看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在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博物馆里展出过的唐人街照片。那里面就有通过法利洋行送去美国的中国劳工。然后,他们转去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个洋行办公室的内景,中国人和外国人正坐在写字桌前忙碌。还有一个镜框里,是某一处货栈,一个洋人和一个光头的中国人,正在清点成箱的鸦片,旁边,是几个赤膊的苦力,正在搬运那些新到货的鸦片。最后,美国学生停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一栋有两个尖顶的大房子前的合影。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园,玫瑰树的枝条,被花朵压弯了,还有在阳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点着照片说:“这就是这栋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个远处的露台,就是我们将要吃晚饭的地方,在照片里,还有两级台阶,但现在,这两级台阶已经看不见了。上海的土地松软,房子很容易下沉。那两级台阶已经沉到土地里去了。”
斑驳的老照片,如今被细心地镶在巴洛克式的描金镜框里,镜框是那样大,豪华得那样夸张,而黑白的旧照片是那样小,那样模糊,好象一个从钥匙孔里窥视到的世界。
从院子里,随风飘来烧烤的香味,那是美式的烧烤,里面有新奥尔良地区出产的烧烤盐含有桂皮的特殊气味。美国孩子们立刻被那来自家乡的气味吸引,不由自主向花园移动,对遥远过去远东殖民地的担忧和好奇,被新奥尔良盐在油汪汪的肉块上的气味冲散。
他们使得寂静的花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以至于整个餐馆都跟着活泼起来。
“他们让我感到好象回到了纽约。”鲁坐在靠窗的两人座上,看着窗外的学生们说。是的,他是鲁,范妮的前男友。他并没有欺骗范妮和他的父亲,他的确是去环球旅行了。此刻,他从越南到了中国,将要从上海飞去西藏,然后,从西藏去尼泊尔,然后,印度,缓慢地回国。他的脸因为长期旅行而变得黝黑消瘦,但比从前读书的时候健壮多了。
“你怀乡了吧?”回应他的,是他在西贡遇到的越南女孩,她本来是他雇佣的导游,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她就随他一起来到中国。她披着一头黑色的柔顺长发,皮肤柔软得常常让鲁想起范妮。他想,也许亚洲女孩个个都有柔韧的好皮肤。
在外面旅行了几年,千山万水,鲁已经记不真范妮的脸了。刚刚在家庭树的照片上看到简妮的照片,他突然想起范妮的脸,这家老宅的主人与范妮是一个姓,鲁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他想,世界上没这么巧的事。在他看来,东方的女孩长得都相象,就象他的越南女朋友告诉他,在东方人看起来,洋人也都长得难以分辨。
“并没有怎么想家,而是想起了我在纽约时的女朋友,她也是上海人。”鲁说。
“这里?这个上海?”越南女孩点点地下,她说了一口清晰的美国英语,是从小跟留在西贡的美国人学的,那个美国人为联合国工作,很多人却说他实际上是间谍。
“是的。但是我们分开了。她现在住着我当时租下的公寓里。也许我回纽约时,没有落脚的地方,还得再住回去。”鲁说。他没意识到,那越南女孩柔和的脸开始阴沉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会回到另一个东方女孩的公寓里去,那她怎么办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