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碗儿在树影子里冷冷地笑。
我顿时明白了:都是这小子在背后捣鬼。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我提着枪逼近他,他端着枪逼近我。眼睛对着眼睛,枪口对着枪口。我胆怯了,但表面上还是很强硬。
“范副司令!”我讽刺道,“你本领不小哇!”
范碗儿掀着鼻子,轻蔑地哼哼着:“杂种!你有什么资格当司令官?司令官应该由我来当!”
我被他的厚颜无耻激怒,对准他那张贼脸开了一枪。子弹出膛,被他一枪筒子拨到一边去。他嘻嘻地笑着:“就凭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指挥我?你被阉过吗?你她妈的根本就没阉过,你是混进来搞阴谋的狗特务!”
他一枪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枪口喷出的黑烟像乌贼鱼喷出的浓黑墨汁一样把我淹没啦。
在稠密温暖的黑暗里,我苦苦地思索着: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现在我痛苦地回忆起一个梦境:有一天傍晚,两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鸭蛋青色服装、分辨不清是男还是女的人,把我骗到一张弹簧床上,用粉红色的、好像驱蛔宝塔糖一样的药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们就下了毒手,把我给阉割了。我至今牢记着那剪刀咔唧咔唧绞肉皮的可怕声音和可怕的、巨雷滚滚的疼痛。
我相信这两个穿鸭蛋青色服装的人是皮团长一伙的,而且无疑是皮团长的亲信。他们的技术麻利透顶,非久经实践是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技术高峰的。
范碗儿取代了我的位置,指挥着大队向前方冲去。那些树桩后的持枪人悠悠地呼吸着,并不开枪,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皮团长被一群面容姣好的女人簇拥着走出宫殿。他对着我们看,鼻孔眼里的黑毛伸出来,翘着,像山蝎子的尾巴一样。他从腰里拔出信号枪,对天放了三响,枪声很闷,噗哧噗哧的,幽蓝的天上飞速滑行着三个焦黄的火球,火球拖着白烟,弯弯曲曲如蛇蜕。
一阵枪声,几十名阉勇栽倒了。没倒的打着滚翻着筋斗逃走了。
皮团长率领着大队人马追了一程,就打道回营了。
这次起义就这样简单地被镇压了。准备起义像开玩笑,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弟兄们就死啦。一枪打中,一头栽倒,蹬崴两下腿,有的连腿也不蹬崴就死啦!夜里我们趁着星光去偷运弟兄们的尸体。大家已经把范碗儿打了个半死,挂在树杈上晾晒着。他指挥失误,不懂战争规律。领导这支队伍的重担天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感到高兴,第二感到紧张,第三感到胆怯,第四感到忧虑。造成这四大感觉的原因千头万绪,不允许哕嗦。星星的微光落在纤细的金丝小草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我们一绕过湖边的蓝眼睛花丛生之地就四肢着地往前爬行。大家白天见到了同伴的下场,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抬高身体,生怕中了枪子儿。
草地上爬行着很多鼯鼠,它们身上有金色的细毛,毛尖上噼噼地放射着火星。有时它们兴奋,就飞腾起来,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条条耀眼的光道。
早就该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没见死人的踪影。借着鼯鼠的光明,我们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大脚印和倒在脚印里的细草,还有洒在草尖上的血迹。死人被搬走了。周围很安静,湖水安详地旋转着,鱼儿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见一轮金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宝石一样的天幕上,花树的倒影比花树本身更迷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凄凉。
远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银色亮光里,放出呜呜咽咽的悲声。我们垂着头,顺着臂,泪水浸湿了睫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里的光明如燔,呜咽之声不绝如缕,像河里缓缓流淌的水。头戴花翎的大鸟在呜咽声中翩飞如舞。我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们心里空空的,一种空空洞洞的悲伤使我们放声大哭。什么都没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不哭又能干什么?
趁着我们哭得神魂颠倒的时机,皮团长把我们全部俘获了。
他命令把我们押到一道沟边上,全部枪决。
突然又说不枪决了,要改为绞刑。
好多人举着火把,在地上栽绞架。都板着脸,无一丝笑意,想想也是应该如此,哪有刽子手面带微笑的呢?
绞刑架竖起来了,一大溜绞刑架一眼望不到边,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样。这会儿脱不了死了。唉!我们都悲伤地叹了口气。连手执粗绳套的刽子手也唉声叹气起来。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
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匹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人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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