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第58章


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象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 
第52章 
“只尝一次。”
“行。”
尝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生。又尝一次,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能算,总得让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数吧。又一次尝试之后,她等着什么发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洪伟说晓益可能是亿万人中最不幸的一种,对致幻剂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种人。她要他跟她到海边去,她要在海边尝最后一次。
刚刚下了楼,走在小区院子里,她看见所有的灯光晶莹闪亮,闪得珠光宝气。她慢慢坐在了一个长椅上,再过一会,她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洪伟腿上。所有窗子的灯光都那么好看,她从来没有发现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象一个巨大的珠宝柜台。
尝试成功了,这是洪伟事后宣告的。她不属于亿万人中间那个不幸的极少数,或说那个幸运的极少数。
第二天孩子去了托儿所,洪伟上班之后,她再次撬开那块地板。
洪伟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公文包都没放下他就往书房跑,看着那块地板,对她宣布,她已经上瘾了。前几次的尝试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效果发生得过于徐缓逐渐,她的理性拒绝承认罢了。她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乘她还没有和毒处得难舍难分,马上戒了它。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轻声打电话。她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很晚了,女儿已睡熟,电话铃响了,她赶紧抓起床头的话筒,听见了一声:“喂?……”这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只是一个“喂”,她就听出他母语不是闵南话。书房的话筒是被同时抓起的。洪伟眼巴巴盼这个电话盼了一晚上。然后她听见洪伟说:“晓益,放下电话,是找我的。”她只好把话筒撂回机座。
这个家已经是个毒穴。她和女儿都是毒穴的守护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听见书房门开了,洪伟朝主卧室走来。三岁的孩子熟睡着,其实是在前沿上,掩护他伤天害理。她把脸转向朝窗子的一面,用后脑勺对着轻轻进来的洪伟。让他在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上看她的情绪吧。她的眼珠在闭得十分吃力的眼皮后面快速走动,错乱的钟摆那样。她得尽快想出办法。办法无非以下几个:告发。逃跑。同流合乌。告发他?告发她真心爱过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一套裙装,化了淡妆,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想,今天早上洪伟不知道他见我的那一面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她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厦门飞往广州。也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广州飞往南京。从南京只有一班慢车去她老家那个镇子。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从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闯荡经历中回来了。对不起你们从小对我的种种厚爱,对不起你们为我设想的好前程,我辜负你们了。
父老乡亲们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谜,那就做一团谜了此一生吧。
银行排队时,她把一张张陌生人的面孔都看成了故乡那些叔叔婶子大妈大伯。心里排演着一句句未来的对话,计算着给每个乡亲带一样什么东西做为心意。队伍排到她了,她还楞楞的。柜台里的人问她需要什么服务。她说要开个新账户。她递上女儿的身份证件。要给孩子把将来的教育经费都存下来呢。以后女儿是要出国读博士的哦!很多人用孩子的教育基金投资,等他们大了,投资可以有几倍的回报呢!……
她和银行女职员一个里一个外地闲扯。现在她每天说的真话极其有限,但几分钟之内就可以以流畅地说出成篇的谎言。账户开好,还要什么服务?请把这个账户的钱转入新账户。请稍等。好的。请输入密码。对不起,密码不对。不对?!请再输一次,仔细点。好的……
连输三次密码,都错了。
洪伟是舍不得她的。他换了新密码,以此留住了她。她晕晕乎乎地走在太阳里。他就这样卑鄙下流残忍地把她挽留下来,留给了他自己。他是什么人?闭着眼走棋都明白她下面要走的若干步棋,都早早设防,以防为攻,她还没拿起棋子,他已将了军。并且她输得牢骚都不敢发,晚上照样做一桌菜,摆出水晶葡萄酒杯。她活活是个吃了黄莲满脸苦笑的哑巴。
他也是个吃了黄脸脸上堆笑的哑巴。明知她又撬开了地板,偷做了一会小神仙。她和他都在各自知道谜底的哑谜中谈话,举案齐眉。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孩子。孩子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会儿一个“NO”,拒绝母亲或父亲夹给她的一块鱼或一块蛋。孩子哪里知道,父母可以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冲突,或说相处。
有时他回来,看到她一脸的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两眼空泛、把世间一切——包括他和女儿都看作俗物,他就会小声说一句:“吸少点儿!”她现在才不会和他计较语气和态度。学佛得学多久才进入得了樊境?她不学佛进入的这个超凡脱俗的境界也不低吧?在麻将桌上打牌,她觉得自己也是另一个境界,似乎也在一个隐形小空间里,她可以一点也不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
这天她又去撬地板,却发现那块地板被钉死了。她把家里能用的工具都找出来了,还是撬不开。她一头汗,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手上两个水泡。她在那个封死的洞边上坐着,象只快饿死的猫又焦急又绝望地等着水里的鱼自己跃到岸上。
她突然跳起来就往门外跑。得去找一个适用的工具。世上的东西只要能闭合就能开启。王八蛋钉死的是口棺材今天也得启开它。她进了电梯,里面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保姆式的女人,他们三人看见她就去相互对视。她偶然抬起脸,看见电梯铮亮的不锈钢墙壁映出个人影;蓬头散发,满脸苍白,并且只穿了一件汗背心。这个没人样的女人把老夫妇和保姆吓着了。电梯停在一楼,她却没下去,又捺了上行键,乘着电梯回去了。
回到家她直奔储衣间。一捺亮灯,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比在电梯墙上看到的人更可怕。因为那死白的脸上静静地埋藏着一股暴力,以乎下定决心要去对谁下毒手,或者对自己下毒手。
她原本是打算去物业办公室借工具的。但她一看镜子里这个女人,便打消了念头。换了她是物业的管理员,也不会借工具镜子里这个女人的。
她走回到那个地板洞边,围着它转了转,走到厨房,拔出厨刀。她有一套好厨刀,从宽到窄,从平口到尖口再到锯齿口。洪伟对西方厨刀更加欣赏,所以花大价钱买了这套德国厨刀。她把尖头厨刀插进地板缝,再用鎯头去敲刀把。刀在鎯头下顺利地进入了缝隙。她扔下鎯头,开始用双手去扳刀把。也是很顺利地,刀断成两截。好钢!她被它弹出去,刀柄狠狠杵在胃上。死了一刹那,活过来,她疯了似的用另一把刀插进刚才的缝隙。这棺材钉得够牢,下面的国宝还真不容易掘出来呢!
哪止是什么“国宝”?简直就是她自己的魂。她必须撬开那块板,取出自己的魂来。否则她就是在镜子里看到的行尸走肉。电话铃响了。门铃响了。爱什么响就响去吧。她挖掘灵魂要紧。
她是用带锯齿的厨刀把这项工程完成的。现在她可以听听门外的人在喊什么了。小事一桩:楼下的人想打听一下,他们头顶上的巨响是什么引起的,这种不让人活的噪音还要持续多久。
累得软绵绵的她懒得答理他们。反正她马上可以进入自己神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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