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第45章


换言之,小说中存在着二重时空关系:一是黄粱梦中的虚幻时空,一是邯郸旅舍里令人悟真的时空。
藉着这两层时空的对照,让人领悟到有限时空的虚妄性,而即在邯郸旅舍那种现实人生的时空里,知道了无限时空的奥妙与人生的真实。小说中,梦与神话的展现,作用经常是如此,它犹如绘画中的虚、空白,可以使人由有限起悟,接触到无限的时空。我们应该要了解,中国画的空白,不是“留白”而已,不是画上山水实景而留下一角空白,让人若有若无地去品味,而是——根本是在空白处,偶尔只画一山一水。空白本为无限,在无限之中,唯画一山一水,以使人由有限通往无限。不画满,才能保有这种无限空间的性格,故书法、篆刻中皆有“计白以当黑”的说法,因为它真正要处理的不是线条及图像,而是空间。
这个无限时空,才是使有限时空可能的基础,也是人生真正的趋向所在。小说至此,已非纯属艺术,而逼近“道”的领域,能使读者由此悟道。中国文学中此类倾向特别明显,可能也是由于哲学上对此特别重视的缘故。
结构与图式
3。结构与图式
小说创作的另一个美学基础,是结构与图式(pattern)。
小说的图式,既表现在依时间顺序叙述事件的故事上,也表现在有关人物因果关系的情节上,而形成小说的美感。在小说里,情节诉诸我们的智慧,因为它是小说的逻辑面;图式则诉诸我们的美感,构成叙事脉动的线条,起伏有致。
这种图式,跟作者所要创造的气氛应该适当地配合,使小说中散乱的人物与事件,可以以一条他们自己血肉编织而成的线串联起来。在福斯特《小说面面观》里,这位小说家及评论者说道:
图式是小说的美学面。虽然小说中任何东西(人物、语言、景物)都能有助于美感的呈现,但美感的主要滋养物还是情节,情节可以自生美感……此处所谓的图式面与情节紧密相结,它生自情节——美感有时就是一篇小说的形式、一本书的整体观、一种连贯统一性。
事实上,图式并不仅仅产生于情节,它是小说整个叙事架构所形成的一种图式。福斯特为我们介绍了两种图式:一是钟漏型(the shape of an hourglass),一种是长链型(the shape of a grand chain)。
前者可以法郎士(Anatole France)的《泰丝》(Thais)为例。小说中描述禁欲主义者伯福鲁士要去拯救妓女泰丝,他们分居在不同的地方,逐渐地碰头了。碰头以后,泰丝果然因此而进了修道院获得救赎,但伯福鲁士却因与她见面,而掉进罪恶之中。这两个人物互相接近,交会,然后再分开,刚好形成一个钟漏的图形(X)。长链型,则可以路伯克(percy Lubbock)的《罗马假期》(Roman Pictures)为例。该小说描述一位在罗马游历的观光客,遇到一位朋友,介绍他去参观咖啡厅、画廊、梵帝冈、意大利皇宫等,最后他又遇到这位朋友,才晓得此公原来是他女主人的侄儿。两人兜了一大圈以后,又合到一起,故为长链型。
另外,康洛甫也介绍了几种图式:
第一种(图一)是史坦贝克《人鼠之间》、康拉德《吉姆》、德莱塞《美国的悲剧》等小说所采用的。B代表觉察点(point of recognition),小说开始以后,进行到B点,读者就会发现一张命运之网已经被编织起来了;到达B点以后,故事便顺着命运的终局,一降而至结尾。
第二种(图二)则恰恰相反,到达B点以后,读者就发现命运是如此美好,这条途径是向上的,代表一个灰姑娘(Cinderella)式的成功故事。
第三种(图三)则是滴漏型,如泰丝故事那样。
第四种(图四)是圆形的故事形式,弯曲的线条绕回开始的地点,凡指向“永恒的循环”(eternal recurrence)或兜回开始地点的故事,都常采用这种图式。
第五种(图五)是类似横8字的图样,小说中有两个主题,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行程,它们在E点上相遇、分开,然后再连在一起,如《雪拉斯·麦纳》(Silas Marner)就是这样。
第六种(图六)则是一种上升的锯齿型,类似《唐·吉诃德》一类插曲式的长篇小说属之。在此类小说中,每一桩奇异的事件都会跃升到一个高潮,而读者逐页翻阅时,故事全部力量及含义也逐渐增强起来,结尾才回到开头的水平上。
像这些图式,在中国小说中大体上都能找到例子,譬如《西游记》就接近锯齿型,而由悲剧转为喜剧的情况则更多。这显然与康洛甫所说不甚相同,而与我国特殊的哲学思想有关,不同于西方悲剧的传统。另外,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一类小说,也都在天命的架构底下,形成了一种开头放线,然后逐步收网的结构图式。小说开始时,人物逐渐出场,小说即夹叙某人某事,但这些人与事慢慢地朝一个中心点辐凑(如《水浒传》的梁山泊、《红楼梦》的大观园、《儒林外史》的泰伯祠等),聚拢之后,再逐步流失、消散、死亡,以“空”为结局,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用画的卷轴来说,画家在一方空白的长卷子上,虚空落笔,一点一画,一山一水,逐渐勾勒出一处大观园、一泊梁山寨,然后风起云涌、烟消雾灭,长轴卷舒之后,毕竟仍只是一方白绢,一壁空无无限的虚与白。故《三国演义》写如许风流英雄、如斯时代慷慨,而总归为一阕《西江月》,词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是超越观点下,瓦解有限时空的图式,深刻而令人惊栗,以及领悟。
1985年7月8日讲于青年写作协会,1985年9月15日写成初稿于淡江
散文并非一种文学类型
附录三 散文的后现代性
1。散文并非一种文学类型
散文,目前大家都把它视为一个“文类”。什么文学奖、什么征文比赛,大抵均有散文一类,将它和诗、小说、剧本相分别。还有的则设为专门奖项,如吴鲁芹散文奖之类。
可是,散文能被视为一种文学类型吗?
散文之所以成为一种文学体制的指称词,可能是由于骈散之分。“散文”一词,只有相对于“骈文”一词才有意义。散文之散与骈文之骈,正好形成一个对比。
但骈文之骈,其实也是很松散的描述语。现在我们讲文学史,通常将汉魏南北朝的赋都归为骈文。然而,赋者本为诗之流亚。沈约之前,浮声切响之学又未建立,为文者要骈也不太骈得起来。故“骈文”一词,所指称者,绝不能早于齐梁,范围也不宜太大。
就是依齐梁时期的“文笔之辨”来看,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诗赋均可归入文的领域,文笔之分也绝不能等同于骈散之争。阮元《文言说》谓:“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论》便批评道:“近世阮元,以为孔子赞《易》,始著《文言》,故文以偶俪为主,又牵引文笔之说以成之。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而非文。藉此证成,适足自陷。”
何况,文笔之分,本来也就不如现在大家想象得那么明确。以《昭明文选》为例,该书标明选文,又在序中明言只收“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者,故经、子、史都不入品裁,故常被引用为文笔之分中属于文这一方的代表。可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者,原即包括“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而那些赞论序述却是既有骈也有散,既含有韵者也有无韵的。
《文选》前半所录唯赋与诗,卷三十四以后为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这些,才是文类性的区分(骈散则不是)。放在一个文类中的,大抵或骈或散,并无一定。时代在前者,多为散体;时在晋宋齐梁,则俪语渐多。笺启、书信、檄、序等体均是如此。只有某些文类,如辞、铭、诔、七才以韵体为之。可见昭明太子之所谓文,本不以文笔之分的文为主,而韵散之殊,在当时也不足以作为文类文体区分的依据。
后来把骈文与散体对比起来说,可能主要是因唐代古文运动之故。古文运动反对六朝骈俪之风,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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