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22章


“我的绘画。我的教学。您看到了,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一点。我只能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
“我相信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语气欢快地说。然后他转向仙子,说道:“告诉我,仙子小姐,你爸爸总是对自己这样严厉吗?”
我意识到仙子刚才一直惊愕地看着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大郎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表现出了平常口无遮拦的性格。
“爸爸一点儿也不严厉。我不得不对他严厉一点。不然的话,他天天都不肯起床吃早饭。”
“是吗?”佐藤大郎说,看到仙子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地回答问题,他高兴极了。“我爸爸起床也很晚。人们都说,年纪大的人睡觉没有我们多,可是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呢。”
仙子笑了起来,说:“大概只是爸爸这样吧。我相信佐藤夫人起床一点儿也不困难。”
“好事情。”佐藤博士对我说,“我们还没有出门,他们就开始拿我们打趣了。”
我不想声称整个婚事到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但是我确实感到,直到这一刻,这场尴尬的、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相亲,才变成了一个愉快而成功的夜晚。饭后,我们喝茶聊天,等到叫出租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彼此相处融洽。最关键的是,佐藤大郎和仙子虽然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但显然已经互相产生了好感。
当然啦,我必须承认那天晚上某些时候令我感到痛苦,同时我也承认,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做出那种关于过去的申明。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
就拿绅太郎来说吧——看起来他似乎保住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份教职。在我看来,如果绅太郎有勇气坦诚地承认他过去所做的事,他现在会更加快乐。我想,新年后不久的那天下午他在我这里受到冷遇之后,他在中国危机海报的问题上可能会换一种策略去应付他的那个委员会。但我猜想绅太郎还是坚持用虚伪的方式追求他的目标。是的,我现在逐渐相信,绅太郎的天性中始终存在着狡诈的、不可告人的一面,只是我过去没有真正认识到罢了。
“知道吗,欧巴桑,”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里对川上夫人说,“我怀疑绅太郎绝不是他让我们相信的那种超凡脱俗的人。他只是通过那种方式在别人面前获得优越感,让自己为所欲为。像绅太郎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不想做什么事,就会装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得到别人的原谅。”
“哎哟,先生。”川上夫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可以理解,她不愿把一个这么长时间的老主顾往坏处想。
“举个例子,欧巴桑,”我继续说道,“想想他是怎么狡猾地躲避了战争吧。别人都在流血牺牲的时候,绅太郎只是躲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继续画画,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先生,绅太郎君的一条腿不好……”
“不管腿好不好,每个人都要响应召唤。当然啦,他们最后找到了他,可是战争几天之内就结束了。知道吗,欧巴桑,绅太郎有一次告诉我,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两个星期没有工作。这就是绅太郎为战争付出的代价。相信我吧,欧巴桑,我们的老朋友在他孩子气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很多东西呢。”
“唉,不管怎么说,”川上夫人疲惫地说,“看样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欧巴桑。似乎你永远失去他了。”
川上夫人手里燃着一根香烟,身子靠在柜台边,环顾着她小小的酒馆。像往常一样,酒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上的纱网照进来,使得屋里比天黑后川上夫人打开灯盏时显得更加老旧,灰尘仆仆。外面,那些人还在干活。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什么地方一直回响着锤子的声音,一辆卡车开动,或电钻响起,经常震得整个酒馆都在晃动。那个夏季的夜晚,我循着川上夫人的目光在屋里扫视,突然想到,在市政公司此刻在我们周围建造的水泥大厦中间,她的小酒馆将会显得多么渺小、破旧、格格不入啊。于是。我对川上夫人说:
“知道吗,欧巴桑,你真的必须认真考虑一下接受这份报价,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她说,一边挥手掸开她吐出的烟雾。
“你可以开一家新的酒馆呀,欧巴桑。在板桥区,甚至在主街上。你放心,我每次路过肯定都会进去的。”
川上夫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外面工人干活的声音中倾听着什么。然后,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说道:“这里曾经是一个那么繁华的地区。您还记得吗,先生?”
我也朝她微笑,但什么也没说。当然,过去这个地方是很好的。我们都过得很开心,说说笑笑中弥漫着那种精神,还有那些争论也总是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可是,那股精神也许并不总是有益的。那个小世界就像现在的许多事情一样,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了。那天晚上,我很想把这些话都对川上夫人说一说,又觉得这样做不明智。显然,老街在她的心里非常珍贵——她的许多生活和精力都倾注在这里——她不愿承认这里已经永远消失,我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
我第一次见到佐藤博士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而且我相信我的记忆没有丝毫偏差。现在说起来准有十六年了,是我搬进那座房子之后的第二天。我记得那是夏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正在外面整理栅栏,或者是往门上钉什么东西,一边跟路过的新邻居们打着招呼。我背对小路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有人站在我身后,似乎在注视着我干活。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新刻在门柱上的我的名牌。
“这么说,您是小野先生,”他说,“哎呀,真是不胜荣幸。像您这样地位的人住到我们这里,真是莫大的荣幸。我个人也跟艺术界沾点儿边。我叫佐藤,是京都大学的。”
“佐藤博士?哎呀,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我记得那天我们在我家门外聊了一段时间,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佐藤博士几次提及我的作品和事业。我记得他继续往山下走去时,又一次重复类似的话:“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住到我们这里,真是莫大的荣幸,小野先生。”
从那以后,我和佐藤博士每次相遇都会恭敬地互致问候。当然,自从第一次交谈之后,我们很少停下来深聊,直到最近的婚事把我们的关系拉得更近。可是我对初次相逢的记忆——佐藤博士认出门牌上我的名字——足以使我相信我的长女节子至少在上个月她试图暗示的几件事上是大错特错了。比如,佐藤博士不可能以前对我一无所知,直到去年开始商议婚事才不得不弄清我的身份。
今年节子来的时间很短,而且住在仙子和大郎在泉町的新家里,所以那天上午我跟她在河边公园里散步,是跟她好好谈谈的唯一机会。事后,我在脑子里反复思量我们的谈话,我觉得她那天对我说的一些话特别令人恼火,我认为我的感觉不是毫无道理。
不过,我当时不可能细想节子的话,我记得我心情很好,因为又能跟女儿在一起而高兴,而且很长时间没有在河边公园散步了,走在里面感觉心旷神怡。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你也记得,天气还很晴朗,但树叶已经开始凋零。我和节子走在横贯公园中央的林荫大道上,我们说好要在大正天皇的雕像旁边跟仙子和一郎碰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放慢脚步,时不时地停下来欣赏秋天的景色。
也许你同意我的观点:河边公园是我们城市公园里最令人满意的。在河边区拥挤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来到浓萌密布的宽敞的林间大道上,肯定会感到神清气爽。如果你刚来到这座城市,不熟悉河边公园的历史,我也许应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一直对这个公园情有独钟。
在公园里,你肯定记得经过一片片孤立的草地,比学校操场大不了多少,你在林荫大道漫步时,能透过树丛看见它们。似乎公园的设计师脑子乱了,让一些计划半途而废。事实差不多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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