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27章


跟大郎姨夫说什么了,但外公碰巧说他跟野口先生那样的人有一两个共同点。现在你告诉我,一郎,昨晚大人们都说什么了?”
“外公,野口先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很难说得准,一郎。我并不认识野口先生。”
“那他是个坏人吗?”
“不,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非常努力地做着他认为
最有益的事情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一郎,战争结束后,情况变得很不一样。野口先生创作的歌曲曾经非常出名,不仅在这个城市,而且在整个日本。收音机里播,酒馆里也唱。你舅舅健二他们在行军中和作战前也唱这些歌。战后,野口先生认为他的歌——唉——是一种错误。他想起所有那些被杀害的人,所有那些跟你年龄相仿却失去了父母的小男孩,一郎,他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认为自己的那些歌或许是个错误。他觉得他应该谢罪。向每一个离世的人谢罪。向那些失去双亲的小男孩谢罪。向那些失去像你这样的小男孩的父母谢罪。他想对所有这些人说声对不起。我认为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野口先生绝对不是个坏人,一郎。他有勇气承认他所犯的错误。他很勇敢,很高尚。”
一郎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视着我。我笑了一声,说:
“怎么啦,一郎?”
外孙似乎想说话,却又转过去看着他映在窗玻璃上
的脸。
“你外公说自己像野口先生,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我说,
“他只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下次你再听见你妈妈讲到野口先生,就把这话告诉她。从她今天上午说的话来看,她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你怎么了,一郎?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吃过午饭,我们在市中心的店铺里逛了逛,看玩具,看图书。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在樱桥街一家时髦的餐厅又请一郎吃了一客冰激凌,然后我们就前往大郎和仙子在泉町的公寓。
你可能知道,泉町如今成为家境良好的年轻夫妇非常热衷的一个地方,那里确实有一种干净体面的氛围。但是吸引年轻夫妇的大多数新建的公寓楼,在我看来缺乏想象力,很压抑。就拿大郎和仙子的公寓来说吧,是三层楼上一套狭小的两居室,天花板很低,能听见隔壁人家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楼房和窗户。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这套房子憋屈,我相信这并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我那座宽敞的传统老宅。不过,仙子似乎对她的公寓感到很得意,嘴里不停地赞扬它的“现代”特征。房子看上去很容易保持干净,通风也很好,特别是整个公寓楼的厨房和浴室,全是按西方风格设计的,就像我女儿说的,比起我那座房子里的设施来,不知道要实用多少倍呢。
厨房虽然方便,毕竟还是太小,那天晚上,我想进去看看
两个女儿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却似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这个,还因为两个女儿看上去都很忙,我就没有跟她们
多聊。但我还是说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一郎今天告诉我,他很想尝尝清酒呢。”
节子和仙子并排站在那里切菜,都停住手,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我们不妨就让他喝一点尝尝,”我继续说道,“不过也许应该用水稀释一下。”
“对不起,爸爸,”节子说,“您是说让一郎今天晚上喝酒?”
“就喝一点点。他毕竟一天天在长大。不过我说了,你最好把酒稀释一下。”
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下目光。仙子说:“爸爸,他才八岁。”
“只要你用水稀释一下就没关系。你们女人可能不理解,但这些事情对一郎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自尊心。他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爸爸,这真是胡说,”仙子说,“一郎只会感到不舒服。”
“不管胡说不胡说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们女人有时候不能充分理解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我指着放在她们头顶格架上的那瓶清洒,“一小滴就够了。”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仙子说道:“节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听见从我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大郎和我外孙的欢笑声。我压低声音,接着说道:
“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一心盼着呢。你们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理解别人的自尊心。”
我又准备离开,这次是节子说话了:
“爸爸这么体贴地考虑到一郎的感受,真是太难为他了。不过,是不是最好等一郎再长大点呢?”
我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吗,我记得当年健二这么大的时候,我决定让他尝尝清酒,你们的妈妈也是这样反对的。结果,喝一点酒并没有给你们的哥哥带来什么害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在这样琐碎的争论中提到健二。是的,我记得我当时对自己非常恼火,很可能投有注意听节子下面的话。我记得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毫无疑问,爸爸在培养哥哥上是很用心思的。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我们发现至少在一两点上,倒是妈妈的观点更加正确。”
说实在的,也许节子并没有说出这样令人不快的话。也许我把她说的话完全理会错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仙子对姐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厌倦地转回去继续切菜。而且,我也不会认为大家好好地交谈着,节子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当我想到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节子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言词时,便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的。总之,我记得节子最后说道:
“而且,恐怕池田也会希望一郎长大一些再喝酒的。但是爸爸这样体贴一郎的感受,真是太用心了。”
我担心一郎听到我们的谈话,而且不愿意给我们难得的家庭聚会罩上阴影,便没有继续争论,离开了厨房。我记得我后来就跟大郎和一郎坐在客厅里,一边等晚饭,一边愉快地聊天。
过了一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坐下来吃饭了。这时,一郎伸出手,用手指敲了敲放在桌上的酒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朝他微笑,但什么也没说。
女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大家就轻松自如地聊了起来。大郎给我们讲了他一位同事的故事,把我们全都逗笑了。那位同事愚蠢得可笑,再加上运气不好,总也完不成任务,并因此而出了名。大郎讲这个故事时,说道: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们的上司也开始叫他‘乌龟’。最近一次开会时,早坂先生没有留神,竟然张口宣布道:‘听完乌龟的报告,我们就休会吃午饭。”
“是吗?”我有些吃惊地大声说。“真有意思。我以前也有一位同事叫那个外号。原因似乎也大同小异。”
大郎好像对这一巧合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礼貌地点点头,说道:“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我们也都叫他‘乌龟’。实际上,就像每个团队都有一个天然的领袖一样,似乎每个团队也有一个‘乌龟’。”
然后,大郎又继续讲他的故事。当然啦,现在想想,女婿的话完全正确。由同类人组成的团队。几乎都有自己的“乌龟”,虽然并不总叫这个名字。比如,在我的学生中间,就是绅太郎担当这一角色。这不是否认绅太郎的基本能力,可是跟黑田之类的一比,他的才华就逊色多了。
我想,总的来说,我并不欣赏这个世界上的“乌龟们”。人们也许赞赏他们的吃苦耐劳和他们的求生能力,却怀疑他们缺乏坦诚,善于欺骗。最后,人们会唾弃他们打着事业的名义而不肯冒险,或为了他们声称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理念而退缩不前。乌龟之流永远不会成为某个重大灾难的牺牲品,就像杉村明在改造河边公园的计划上遭受重挫那样。然而同样,虽然他们有时也能混成个老师之类,获得一点地位,但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任何超凡脱俗的成就。
我承认,在毛利君别墅的那些年里,我是很喜欢乌龟的,但是我从来投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尊重。这是由我们关系的性质决定的,我们的友谊,是从乌龟在竹田公司受迫害的时候开始建立,又在初入别墅,乌龟艰难起步的那几个月里逐渐牢固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友谊形成了固定模式,他始终对我给予他的一些难以言说的“支持”感激不尽。后来他已经掌握技巧,知道怎样作画才不致引起别墅其他人的敌意,而且他凭自己随和的、乐于助人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但是他仍然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我说:
“我太感谢你了,小野君。多亏了你,这里的人才这样善待我。”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乌龟确实应该感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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