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第7章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缝。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干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乳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精全神地看着。那像鸡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干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唔……可喜欢炖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不来?” 
“不赖啊。”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我说……”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第一个40分钟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10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心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她收拾好餐桌,摆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启开葡萄酒的软木塞,放在中间。炖牛排的腾腾热气使得房间异常闷热。 
“没想到这么热,地狱一样。” 
“地狱更热。” 
“像你见过似的。” 
“听人说的。由于太热了,等热得快要发狂时,便被送到稍微凉快点的地方,过一会儿又返回原处。” 
“简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里边也有的家伙发狂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那怎么办?” 
“被带到天国去,在那里往墙上刷漆。就是说,天国的墙壁必须时刻保持一色洁白,有一点点污痕都不行,因为影响外观。这样一来,那些从早到晚刷墙不止的家伙,几乎全都得气管炎。” 
她再没询问什么。我把掉在瓶内的软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满两只杯子。 
“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干杯时她说道。 
“什么啊,这是?” 
“电视广告呀。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没看过?” 
“没有。” 
“不看电视?” 
“偶尔。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当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欢动物?” 
“嗯。” 
“我是有时间就看,一看就一天,什么都看。昨天看生物学家和化学家的讨论会来着。你也看了?” 
“没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轻轻摇头道: 
“帕斯茨尔具有科学直感力。” 
“科学直感力?” 
“……就是说,一般科学家是这样思考的: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点头称是。 
“但帕斯茨尔不同。他脑袋里装的唯独A等于C,无需任何证明。然而理论的正确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宝贵发现。” 
“种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满脸惊诧地看着我说: 
“瞧你,种痘不是简娜吗?你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学。” 
“……狂犬病抗体,还有减温杀菌,是吧?” 
“对。”她得意但不露齿地一笑,喝干杯里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电视讨论会上将这种能力称为科学直感力。你可有?” 
“几乎没有。” 
“有好,你觉得?” 
“或许有所用处。和女孩睡觉时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着走去厨房,拿来炖锅、色拉盘和面包卷。大敞四开的窗口有些许凉风吹来。 
我们用她的唱机听着音乐,不慌不忙地吃着。这时间里她大多问的是我上的大学和东京生活。也没什么趣闻,不外乎用猫做实验(我撒谎说:当然不杀的,主要是进行心理方面的实验。而实际上两个月里我杀死了大小36只猫),游行示威之类。 
我还向她出示了被机动队员打断门牙的遗痕。 
“想复仇?” 
“不至于。”我说。 
“那为什么?我要是你,不找到那个警察,用铁锤敲掉他好几颗门牙才怪。” 
“我是我,况且一切都已过去。再说机动队员全长得一副模样,根本辨认不出。” 
“那,岂非毫无意义了?” 
“意义?” 
“牙齿都被敲掉的意义啊!” 
“没有。”我说。 
她失望地哼一声,吃了一口炖牛排。 
我们喝罢饭后咖啡,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完餐具,折回桌旁点燃香烟,开始听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见乳房形状的薄薄的衬衣,腰间穿一条宽松的布短裤,两人的脚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为什么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这——,我的坏毛病。关键的话总是记不起来。”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请。” 
“不改要吃亏的!” 
“可能。和破车一个样,刚修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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