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菁华》第49章


〃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日为止的态度,是还是如此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又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明明白白――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一四九页) 
这一段是有点〃晦涩〃罢?我所认为难解的是那一句〃较之自己们,倒更尊重他人〃,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的译文,不胜枚举。但再举几个短些的例: 
〃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斯基上头树起十字架来。〃(一○四――五页) 
如何可以在一个人的〃上头〃而〃树起〃一个〃十字架〃来呢?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有注脚。 
〃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二○八页) 
〃温暾〃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加注。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说而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 
〃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固多,然而这一句却不能算是中国文罢? 
硬译的成绩我们瞻仰过了,请进而论文艺政策本身。 
〃文艺政策〃,谁的文艺政策?是〃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议决的,这一点首先要交代明白。鲁迅先生认定〃这一部书〃〃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所以才把这一部书硬译出来。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我们看看,当然是不为无益,不过这样的一本书也要挂上〃科学的艺术论〃的招牌,这就不免带有夸大的宣传的意味。译者并未述明他自己对于这个〃文艺政策〃的态度,我们也无须加以推测,但是我们若对这书的内容稍加思索,便可发现目前中国所谓的〃普罗文学〃〃左翼作家〃等等的口吻颇多与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相合的地方。假如中国目前的〃普罗作家〃〃左翼作家〃是与俄国共产党不谋而合的,那自然也是一件盛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还是一般人把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当作文艺的圣旨,从而发挥赞扬罢?如果鲁迅先生硬译的这一部书,事实上的效果不是供给一般注意文学的人作参考,而是供给了一般青年的偏激的文人以不纯正文艺理论,那么,这一部硬译的书于现在的中国,未必是有益罢?并且以鲁迅先生文名之大,在加上译笔之玄,其眩惑人的力量,恐怕未必是很小罢? 
〃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策,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艺的清一色。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虽然也有十几段,洋洋数千言,其实它的主旨也不过是―― 
〃无产阶级必须拥护自己的指导底地位,使之坚固,还要加以扩张,……在文艺的领域上的这位置的获得,也应该和这一样,早晚成为事实而出现。〃(二一六页) 
这措词的根据还是马克斯主义,还是〃阶级〃云云。俄国共产党的心理,大概是病态的,许是有Monomania罢?无论谈到什么,总忘不了〃阶级〃,总忘不了马克斯。马克斯主义在政治经济方面,其优劣所在,自然还值得讨论,可是共产党人把这理论的公式硬加在文艺的领域上,如何能不牵强?我想有一天他们还要创造马克斯主义的数学,马克斯主义的物理化学罢!我并不说文艺和政治没有关系,政治也是生活中不能少的一段经验,文艺也常常表现出政治生活的背景,但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布骤,不是人工勉强的。文艺作品是不能定做的,不是机械的产物。堂堂皇皇的颁布了文艺政策,果然有作家奉行不悖,创为作品吗?政策没有多大关系,作品才是我们所要看到的东西。第七十九章 关于鲁迅
近来有许多年青的朋友们要我写一点关于鲁迅的文字。为什么他们要我写呢?我揣想他们的动机大概不外几点:一、现在在台湾,鲁迅的作品是被列为禁书,一般人看不到,越看不到越好奇,于是想知道一点这个人的事情。二、一大部分青年们在大陆时总听说过鲁迅这个人的名字,或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无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到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关于他的宣传,因此对于这个人多少也许怀有一点幻想。三、我从前曾和鲁迅发生过一阵笔战,于是有人愿意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再出来说几句话。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们两个。〃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再说,鲁迅已经死了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所以从他死后,我很少谈论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战时在中央周刊写过一篇〃鲁迅和我〃。也许现在的青年有些还没有见过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过,再破例一次,重复一遍我在那文里说过的话。 
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我写过不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编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让大家看谁说的话有理。我曾经在一个大学里兼任过一个时期的图书馆长,书架上列有若干从前遗留下的低级的黄色书刊,我觉得这是有损大学的尊严,于是令人取去注销,大约有数十册的样子,鲁迅的若干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件事立刻有人传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我把鲁迅及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自己也很高兴的利用这一虚伪情报,派作我的罪状之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一回事。宣传自宣传,事实自事实。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颇为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与创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部当一名佥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低,二来因为从不强出头,顶多是写一点小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欧洲作品。参加新青年杂志写一点杂感或短篇小说之后,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被章行严排斥出教育部。此后即厕身于学界,在北京,在厦门,在广州,所至与人冲突,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他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为生,以至于死。 
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他是绍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根底在当时一般白话文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他的文字,简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的主张。鲁迅不足以语此。他有的只是一个消极的态度,勉强归纳起来,即是一个〃不满于现状〃的态度。这个态度并不算错。北洋军阀执政若干年,谁又能对现状满意?问题是在,光是不满意又当如何?我们的国家民族,政治文化,真是百孔千疮,怎么办呢?慢慢的寻求一点一滴的改良,不失为一个办法。鲁迅如果不赞成这个办法,也可以,如果以为这办法是消极的妥协的没出息的,也可以,但是你总得提出一个办法,不能单是谩骂,谩骂腐败的对象,谩骂别人的改良的主张,谩骂一切,而自己不提出正面的主张。而鲁迅的最严重的短处,即在于是。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逼他摊牌,那篇文章的标题即是〃不满于现状〃。我记得我说:〃你骂倒一切人,你反对一切主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褒贬的一文不值,你到底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我这一逼,大概是搔着他的痒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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