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第39章


说着我父亲的话,那声音、腔调,熟悉而亲切,像条睡暖了的旧被,像厨房里带点
油腻的老钟。我冲动得想趴上窗子看看这些人的面貌——他们和父亲长得可也相似。
在台湾,父亲的乡音总惹人发笑,“听莫啦!”人们摇摇头。他得费好大的力
气才能让人弄清楚他要的是锄头、芋头、还是猪头。
而在这扇窗外,每一个人——厨师、公安、服务员、书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都说着父亲的话,说得那么流利顺畅,说得那么不假思索,那么理直气壮,好
像天下再大也只有这么一个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语言。
窗外人声不断,我起床漱洗。满嘴牙膏泡沫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埃及,
我海子掉了!”
“海子”,是鞋子,我从小听熟了。“埃及”,父亲当年也这样喊他的母亲吧?
是哪两个字呢?“娭己”?“爱姐”?“蜀人谓母曰姐”,楚蜀不远吧?
“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回来,跑了两三里的路,下着雪喽,进到屋里来,眼睛
都花了。你奶奶给我一碗饭,我接过来,想放桌子上去,没有想到哗啦一声饭碗跌
在地上,破了。
你奶奶以为我嫌只有米饭没有菜,把饭给甩了。她伤心地哭了,她把自己的饭
省给我吃……”
父亲讲这个他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后叹息:“我对不起你奶奶。”然后
要沉默很久。
我们则各做各的事情,这个打破碗的故事不如司马光砸破石缸来得惊险,也不
如华盛顿砍掉樱桃树来得伟大,实在不怎么样。倒是在我满嘴牙膏泡沫倾听窗外的
这一刻,突然想到:奇怪,这许多年来父女一场,怎么倒从来不曾问过父亲是否想
家。
于是我让哥哥就着录音机坐下,“给爸妈说段话吧!”哥哥两眼望着自己的脚,
困难地思索着。我在一旁呆坐。是啊、他该说什么呢?问父母这四十年究竟是怎么
回事?问老天那一列火车为什么走得那么不留余地?
回到台湾的家,行囊尚未解开,就赶忙将录音带从口袋中掏出——我从不可预
测的历史学得,有些东西必须贴身携带,譬如兵荒马乱中秘书的孩子,譬如一张仅
存的情人的照片,譬如一卷无可复制的带着乡音的录音带。
外面黑夜覆盖着田野,我们聚在温暖的灯下。
母亲捧着杯热茶,父亲盘腿坐在录音机前,没有人说话。
极慎重地,我按下键盘。
哥哥的声音起先犹疑,一会儿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父亲沉着脸,异常地严肃。我偷觑着——他会哭吗?父亲是个感情冲动的人。
母亲呢?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车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责,此刻,她在
回想那一幕吗?
我用眼角余光窥看着两个老人,有点儿等待又有点儿害怕那眼泪夺眶而出的一
刻。
“不对不对,”一言不发的父亲突然伸手关了录音机,转脸问我,“你拿错带
子了?”
“没有呀,”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声音。
“一定拿错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而且显然觉得懊恼,“不然我怎么会听不
懂?像俄国话嘛:”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没有泪下,他没有大哭,他不曾崩溃,他他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四十
年浪迹他乡,他已经听不懂自己儿子的乡音。
我看着父亲霜白的两鬓,觉得眼睛一阵热——唉呀,流泪的竟然是我。
老 乡
白洋淀上为我们撑船的是个河北老乡,赤足立在船尾和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
地扯着。两个洋娃娃模样的孩子出口却是中国话,老乡觉得“真逗”。
“你也会外国话吗,安安?”老乡说,边把船撑进荷丛深处。
“讲两句来听听,安安。”
船上的人纷纷起身去采莲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痴迷,此刻,坐在船舷,却想
对这河北老乡多瞧两眼。
这又是尘封记忆里的“父执辈”哪!那样熟悉的脸型,连皱纹的密度和纹路都
似曾相识;那样亲切的口音,好像隔墙听熟了的“小毛回家”的呼喊。
这不是邵伯伯吗?
邵伯伯来打麻将,总拎着瓶酒。进门见到四个五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从裤袋里
总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皱巴巴的廉价糖果。他边喝酒边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
桌上哭,放声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没出得来。母亲赶鸡似地驱逐一堆看热闹的孩子;
邵伯伯还有个女儿,走的时候才刚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头栽在桌上,人家以为他又犯了,没想到他死了。
走过千山万水,可还没见过白洋淀这样如唐诗境界的景致。低伏的是涟滟的水
光,贴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莲叶,参差出水的是鲜绿的荷叶,荷叶往往簇拥着摇曳生
风的荷花,衬着荷花的娇嫩是后面野气横生的芦苇丛,芦苇丛后就只有那空旷渺茫
的天色。
突然飘起细雨,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纹路细致的涟漪。
“安安,你台湾去过吗?”船划出了荷丛。
“去过呀!我在那里生的。”
我倒想知道。邵伯伯是否也来过白洋淀。
命 运
活着的河北老乡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车的母亲和没上火车的哥哥,砸了碗
的父亲和他来不及一见的“对不起”的母亲,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龙应台与龙应湘,
长在德国却生在台湾的尚未长大的安安……你说异乡和故乡在哪里开始交叉开始分
歧?谁又有选择的权利?
所谓命运。
北京派出所
南方的表哥到北京来会我。他黝黑的面孔像庄稼水牛的皮肤,浓重的乡音好像
还扯着沾泥的根。在房间里,碰见了写《红高粱》的莫言。表哥说:
“你们北京就是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好像在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说:“我是说,你们北京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礼貌地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有点气馁,转而问房里另一位北京人:“这里可不可以买到文字翻译的电
脑机器?”
北京人客气地回答:
“什么机?灭蚊子的机器?”
客人走了,表哥无奈却又不甚甘心地抱怨:“这里的人觉得我们讲话好笑,哼,
可是他们到了我们省里,我们可觉得他们怪腔怪调呢!”
下午五点,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
“是龙小姐吗?”一个沉着的男声。
“是的,您哪一位?”
“我们准备好了。”
“什么准备好了?”我糊涂了,莫非自己忘记了哪个记者的约会?
“嗯——”对方沉吟起来,又说:“你不要了吗?我们就在旅馆门口——”
“您究竟——”我正要口出不逊,表哥把听筒接了过去,连连说:
“就来就来。”
表哥拎起他的塑胶行李袋,轻快地走向门口,手扶着门把,回头说:
“表妹,八比一呢!昨天在友谊商店门口找上我的,有好几个人,约好今天换
钱。”
“等着等着!”我跳下床,把门关上,把他拉回来。
“你从乡下带了多少钱来?”
“九千块人民币!在乡下已经用六比一换成了美金,现在再用八比一换回去,
你看,我的路费都赚回来了。”
“表哥,你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一百多块,怎么会有九千块呢?廿年也积不起来
呀?”
“我当然没那么多钱,”表哥安慰着我,“这钱是乡里邻居朋友凑起来的.知
道我要来北京,让我来转一下,大家都可以赚一点。我家隔壁的老张还要我用你的
台胞证帮他买台彩电回去……”
他转身要走,又被我扯回来,我急急地说:
“表哥,你做什么我不管你,但绝对不要在这旅馆的范围里交易。”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家旅馆有个特殊的背景:它曾经是特务头子的私宅。
半小时过去了,表哥还没有回来。我立在长窗前探看,觉得不安:这个南方来
的庄稼汉正在北京一个胡同里和一个声音沉着神秘的陌生人交易,身怀巨款。
一个小时之后,表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你看!”
他将一团报纸包抛在床上,“你看!八比一。”
他坐在床沿,将报纸一层一层剥开。揭开最后一张,露出几扎砖块一样厚、钞
票一般大小的纸张。表哥生茧的手握着刚刚换来的钞票,突然颤抖起来:
“白纸——全是白纸——”
我凑近看看,除了上下两张是十元钞票之外,几捆全是粗糙的白纸。
表哥手忙脚乱地将白纸包成一团,跳起来就冲向门口,嘴里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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