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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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那只山猫在火车上乱叫被列车员发现罚款,副连长送我一铁筒用烧酒泡过的鱼,把猫喂醉了,让它睡觉。副连长说,它一醒你就用鱼喂它。副连长是我的老乡,他说家乡鼠害成灾,缺猫。
虽说见过山猫之后便不再相信大响被山猫吃掉的鬼话,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里还是猛一“格登”,互相打量着,先是死死地互相看着脸,接着是从头到脚地上下扫,然后便互相大叫一声名字。
他身体长大了很多,脸盘上却依然是几十年前那种表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便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残酷。
“‘喀巴’说你让山猫吃了呢!”我说的“喀巴”是老关东的名字。
他咧咧嘴问:“山猫?”
连田野的老鼠都跑进村里来了,它们嘴里含着豆麦,腮帮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着,公鸡想去啄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疾速地钻进墙缝里,钻进草垛里,钻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鼠洞里。
“你见过山猫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在姑姑家躺着,还没真正醒酒呢!
他高兴极了,立即要我带他去看山猫。
我却执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产队过去的记工房,被他买了。房有四间,土墙,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两行瓦蓝色,一行瓦红色。两只大猫卧在他的炕上,三只小猫在炕上游戏。土墙上钉着几十张老鼠皮。他枕头边上摆着一本书,土黄色的纸张,黑线装订,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笨拙的黑字:鼠催猫。我好奇地翻开书,书上无字,却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也许别的页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纹,他就把书夺走了。他厉声呵斥我:“你不要看!”
我的脸皮稍稍红了一下,自我感觉如此,讪讪地问:“什么破书?还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那本书道:“这是俺爹的书。”
“是你爹写的?”
“不是,是俺爹从吴道士那里得的。”
“是守塔的吴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砖缝里生满了枯草,几十年都这样。道士住塔前的小屋里,穿一袭黑袍,常常光着头,把袍襟掖在腰里,在塔前奋力地锄地。
“你可别中了邪魔!”我说。
他咧咧嘴,脸上挂着那愚蠢与残酷的微笑。他把书放在箱子里,锁上一把青铜的大锁,嘴里咕哝着什么,五只猫都蹲起来,弓着腰,圆睁眼看着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点凉森森的,耳朵里似乎听到极其遥远的山林呼啸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响,见一匹雪白的红眼大鼠从梁上跌下来,跌在群猫面前,呆头呆脑,身体并不哆嗦。白鼠的脸上似乎也挂着那愚蠢又残酷的笑容。
大响捉着鼠,端详了半天,说:“放你条生路吧!”嘴里随即嘟哝了几句,猫们放平了腰,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老猫卧下睡觉,小猫咬尾嬉闹。那红眼白毛鼠顿时有了生气和灵气,从大响手里嗖地跳下,沿着墙,哧溜溜爬回到梁头上去,陈年灰土纷纷落下,呛得我鼻孔发痒。
我当时有很大的惊异从心头涌起,看着大响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更觉得他神秘莫测。一时间,连那些猫,连那土墙上贴着的破旧的布满灰尘的年画,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睁了居高临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着我冷笑。
“你搞的什么鬼?”我问大响。
大响赶走那微笑认真地对我说:“伙计,人家都在搞专业户挣大钱,咱俩也搞个专业户吧!养猫。”
养猫专业户!养猫专业户!这有趣而神秘怪气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业。
“听说你从关东带回来一只小山猫?”他又一次问。
晚上我就把小山猫送给了大响,他兴奋得一个劲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
姑父三盅酒进肚,脸就红了,电灯影里,一张脸上闪烁着千万点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满,又倒满了自己的盅,把酒壶放在“仙人炉”上燎着,清清嗓子,说:“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来就一个月了,整天东溜西溜,不干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里,也不愿说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这里吃饭,我和你姑即便不说什么,只怕左邻右舍也要笑话你!现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时候村里养闲人,游游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现如今村里不养闲人,不劳动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分几亩地种还是出去找个事挣钱?”
我的心有点凄凉,喝了酒,说:“姑父,姑姑,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干饭!虽说是要紧的亲戚,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里,白吃饭不干活也不行。吃了你们多少饭,我付给你们钱。”
姑姑说:“你姑父不是要撵你,也不是心痛那几顿饭。”
我说:“明白了。”
姑父却说:“明白就好,就怕糊涂。你打的什么谱?”
我说:“这些日子我跟大响商量好了,我们俩合伙养猫。”
纸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动着。
姑父问:“养猫干什么?”
我说:“村里老鼠横行,我和大响成立一个养猫专业户,卖小猫,出租大猫……”
我正想向姑父讲述我和大响设想的大计划时,姑父冷笑起来。
姑姑也说:“哎哟我的天!你怎么跟那么个神经病搞到一堆去胡闹?大响是给他爹那个浪荡梆子随职,你可是正经人家子女。”
姑父讽刺道:“有千种万种专业户,还没听说有养猫专业户!你们俩还不如合伙造机器人!”
姑姑说:“我和你姑父替你想好了,让你一头扎到庄稼地里怕是不行,当过兵的人都这样。喇叭里这几天一个劲儿地叫,县建筑公司招工,壮工一天七块钱,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块,你去干个三年两载,赚个三千两千的,讨个媳妇,就算成家立了业,我也就对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见了大响,把准备去建筑公司挣钱不能与他养猫的事告诉他,他很冷淡地说:“随你的便。”
以后我就很难见到大响的面了。建筑公司放假时我回家去探望过大响,那两扇破门紧锁着,门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养猫捕鼠专业户。旁有小字注着:捉一只鼠,仅收酬金人民币一元整。铁将军把着门,这老兄不在。但我还是吼了几声:“大响!大响!”院子里一片回声,好像在两山之间呼唤一样。我把眼贴到门扇上往里望,院里空荡荡的,低洼处存着夜雨的积水,那匹我曾见过的白耗子在院里跑,墙上钉着一片耗子皮。
大响的邻居孙家老太太迎着我走过来,一头白发下有两点磷火般的目光闪烁。她拄着一只花椒木拐杖,干干的小腿上裂着一层白皮。她问:“您是请大响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孙大奶奶,我想找大响耍耍,我是老赵家的儿子,您不认识我?”
老太太一只手拄定拐棍,一只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着我,说:“都愿意姓赵,都说是老赵家的儿子,‘赵’上有蜂蜜!有香油?”
我立刻明白,这老太太也老糊涂了。
她以与年龄不相适合的敏捷转回头来,对我说:“大响是个好孩子,他发了财,买蜂蜜给我吃,你买毒药给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几年,你们药耗子,把猫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与姑姑说大响的事,姑姑说:“这个疯子!不是个疯子也是个魔怪!”
姑父插言道:“你可别这么说!大响不是个简单人物,听说他在墨河南边一溜四十八村发了大财!”
有关大响的传说如雷贯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时我时来运转,被招到县委大院干部食堂烧开水,婚也结了,媳妇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满心里盼她生个儿子,可她不争气,到底生了个女儿。
女儿出生后,我告了一个月假,回家侍候老婆坐月子。这些日子里,大响来过一次,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屋。他比从前有些瘦,但双目炯炯,言语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细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说:“老兄,贺喜,喜从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没有工夫煮鸡汤,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身体健康,不可能万寿无疆!送你二百元,给嫂子和侄女添件衣裳。”他把一个红纸包拍在我手里,一转身就走了。我没及谦让,就见他那黑黑的身影已溶到远处的月影里。一声柳哨,令人肠断。我不知这柳哨是不是大响吹的。又隔了几天,因寻一味中药,我骑车跑到邻县的马村,那里有一家大中药铺,三个县都有名。骑到距马村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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