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第5章


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一)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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