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第19章


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去,幻想着,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着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着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搬家竟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着的。
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着,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
〃日安!〃我向她点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
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着跟上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
〃您叫什么名字?〃我客气的问着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
〃马利亚。〃死样怪气的答着。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
〃潜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着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肥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
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着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着,手可没停,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第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着她们的毛摸啊!〃
〃为什么?我跟她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屋去了。
〃你们怎么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着,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来。
我怒目瞪着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施施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来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
〃拿钱去,明天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着,眼睛却冷淡得像冰一样了。
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一抽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着。
〃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
荷西看见我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着转,口里还高唱着:〃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要工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去。
〃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手。
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好,这个家,始终弥漫着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再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着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