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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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的工作服翻领位置都松松垮垮了,她拿出来放到床上。有几件羊毛衫,手肘位置磨薄了,需要补一补。翻看一堆或白色或格子花纹的衬衫时,她找到了他专门为戴维的毕业礼买的斜纹软呢外套。她的心上仿佛有人一下一下敲打着,好像有什么被关在了里面。好多年没看到这件外套了。
莫琳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在眼前展开。二十年时光溜走了,她又看到了他们两个穿着并不舒服的新衣服,乖乖地站在剑桥大学的国王礼拜堂外,在戴维指定的位置等候。她看到自己穿着一条绸缎裙,现在想起来,那肩垫是煮熟的贝类海鲜的颜色,或许和她当时的脸色还十分搭配。
她看见哈罗德弓着肩膀,手臂僵硬,仿佛那件外套的袖子是木头做的。
都是他的错,她当时这样抱怨:他应该仔细检查一下通知,是心里的紧张让她过分疏忽了。他们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发现还是等错了地方。整个毕业典礼都错过了。虽然戴维在小酒馆外面撞见他们时道了歉(这还是可以原谅的,毕竟那是一个值得和朋友大肆庆祝的喜庆日子),他还是没有带他们体验那趟早早答应好的划艇游览。夫妻两人从剑桥开车回金斯布里奇的路上一直沉默。
“他说这个假期要出去走走。”最后她开口说。“很好。”“只是一个过渡而已,然后就会找一份工作。”“很好。”他又说。
挫败的眼泪像一团固体塞在她喉咙里。“至少他还得到了一个学位,”她爆发了,“至少他这辈子还做了点事情。”
两周后戴维出乎意料地回了家。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但他带着一个棕色手提箱,打在楼梯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经常把母亲拉到一旁,朝她要钱。“大学可把他累惨了。”他早上不起床,她会这么说。或是“他只是还没找到最合适的工作”。他错失了一场又一场的面试,即使去了,也总是忘记洗漱梳头。“戴维太聪明了。”她说。哈罗德会用他一贯的方式轻轻点头,她则生出朝他大喊大叫的冲动。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孩子几乎连站都站不直。有时候她偷偷瞥他一眼,甚至无法相信他已毕业。看见戴维,你就可以看见过去,看见那么多不连贯的东西,最后连自己最确信的事物都开始分崩离析。但紧接着她又会为自己对孩子的怀疑而内疚,转而责怪哈罗德。至少你儿子还有点前途,她说。至少他还有头发……一切让哈罗德失去控制的话。渐渐她钱包里的钱开始不翼而飞,刚开始是钢,然后是纸币。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来,她不止一次问过戴维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戴维每次都说已经够了。毕竟是她在报纸的求职专栏画出一个个合适的职位,是她帮他预约医生,开车送他过去。莫琳记得他是怎样将药方一把丢到她的腿上,好像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多药,”她说,“医生说什么了?他说是什么问题?”他只是耸耸肩,又点起一支香烟。
但至少还是有一点进步的。晚上她细细倾听,戴维好像已经入睡了。他不再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吃早餐,不再穿着睡袍到外面游荡,或是弄得整间屋子充满卷烟那令人作呕的甜味。他坚信自己会找到一份工作。
她又看到戴维决定应征入伍的那天,他自己把头发剃光。厕所遍地是他打着卷儿的长发,头皮上有手颤划出的伤痕。看到她深爱的儿子受到的伤害,她难过得想大声号叫。
莫琳弯身窝在床上,把脸埋入双手。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噢,哈罗德。”她抚摸着他那件英国绅士外套粗糙的纹理。突然有一股冲动,要她做一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仿佛有一道力量穿过她的身体,逼她再次站起来。她找出毕业礼上穿的虾色缎裙,挂在衣柜正中,然后把哈罗德的外套挂在裙子旁边,它们看起来又孤单又遥远。她拿起他的衣袖,放到粉色肩垫上。
然后她将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罗德的衣服配对挂起来。她把自己衬衫的袖子塞进他蓝色套装的口袋,裙子的褶边在男装裤腿绕一圈,另一条裙子塞到他蓝色羊毛衫的怀里。仿佛有许多隐形的莫琳和哈罗德在她的衣柜里闲逛,只等着踏出来的机会。她笑了,然后又哭了,但是她没有将衣服的位置换回来。
雷克斯车子的引擎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很快就听到了自己前门花园的响声。莫琳撩起窗帘,看见雷克斯用绳子将草坪分成一块块长方形,然后开始用铁锹铲地。
他抬头向她招手:“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还来得及种上红花菜豆。”
穿着哈罗德旧衬衫的莫琳种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细心地将它们绑到竹架上,小心翼翼,不去破坏它们柔软的绿色根茎。她轻轻地把地上的泥土压实,浇上水。刚开始她总是满心担忧地看着它们,害怕它们被海鸥啄去,被霜气冻死。但寸步不离观察了一天后,她的担忧消失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苗的根茎强壮起来,长出了新叶。她种了几行莴苣,几行甜菜根,几行胡萝卜,又把装饰池里的碎石清掉了。
指甲缝里塞着泥土的感觉真好。重新养育一些东西的感觉,真好。
18 哈罗德与决定
“早上好。我想找一位奎妮·轩尼斯小姐,她一个月前给我写过一封信。”
第二十六天,在斯特劳德以南六英里,哈罗德决定停一停。他已经折返五英里回到巴斯,又顺着A46国道走了四天,但之前弄错方向这件事,实在是个打击,哈罗德的进度着实慢了下来。灌木丛渐渐消失,变成沟渠和干巴巴的石头墙,开阔的平地上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巨大的电缆塔,望不到尽头。他眼里看着这些东西,却无法燃起一丝兴趣,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没完没了的路,没有结束可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和意志力往前走,心里清楚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到达的。
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看天、看山,与路人交谈,回想已经过去的一生?坐上一辆车不就完了吗?他当然不可能靠一双帆船鞋走到贝里克。奎妮当然不会因为他叫她等待就能延迟结局的到来。
每一天,低垂的天空在银色日光的炙烤下愈加苍白,他只是埋头行走,不去看头上的飞鸟,不理会身边的车流。这种感觉比只身一人站在深山野林里还要孤单无着。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自己而作的。还有莫琳,他越来越想念她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的爱,但一走了之,将她一个人落在身后收拾残局仍然是错的。他已经给过她太多的哀伤和不幸。还有戴维,从巴斯那天起,哈罗德越来越痛苦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太思念他们两个了。
最后还有经济原因。晚上过夜的小旅馆并不昂贵,但这样下去依然是他无法承担的一笔数目。他查了一下银行账号,被吓了一跳。如果奎妮还活着,如果她愿意他来看她,那他就坐火车去吧。晚上就能到贝里克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问:“你以前打来过吗?”哈罗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上次接电话的护士。这个人有点苏格兰口音,他想,还是爱尔兰?他已经太累了,没有心情去揣摩。
“我可以跟奎妮说话吗?”“很抱歉,恐怕不行。”
哈罗德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她是不是——”胸口一阵刺痛,“她是不是——”还是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那位要徒步走过来看她的先生?”哈罗德吞一下口水,喉咙尖利地一痛。他说是,然后又道了歉。“弗莱先生,奎妮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牵挂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们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噢。”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听着。血管里的血好像冷了,静止了。
“接到您的电话以后,我们都注意到了奎妮的变化,非常明显。”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担架,僵硬的,死气沉沉的。原来来不及改变是这种感觉。哈罗德沙哑着声音回答:“是。”因为那头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他的额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肩膀也靠上去,闭上了眼睛。若能有剪断一切感觉的方法多好。
电话那头一阵的杂音,好像有笑声,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她居然能坐起来,她还给我们看你寄给她的明信片。”
哈罗德摇了摇头,好像没听懂:“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她在等你,弗莱先生,就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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